于谦到了湖口县,隔着狭窄的鄱阳湖入江口,对岸就是九江……他就是从九江城出发的。数月来,于谦从九江来,到达湖口县,几乎绕鄱阳湖转了一个圈。当年得中秀才后,接着就准备乡试会试,没能有机会仗剑游历江湖;今番因公务却是走了许多地方许多路。

    他们不在县城,在鄱阳湖边,一个军士正牵着马在湖边饮水,于谦站在湖岸枯草间正翘首远眺水面。随行的王俭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装备半包的纸张,都是于谦这些日子来的见闻记录。要是把这些字整理一下,恐怕还能刻印本书出来,叫某某游记也是妥当的。

    “大人,那就是石钟山。”湖口知县恭敬地提醒道,见于谦回头看,便遥指左面的风景。

    “哦?”于谦果然感兴趣地看了许久。知县又问:“今日尚早,大人既然到了弊县,何不上去游历一番?”

    于谦浅浅诵了几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

    知县忙道:“大人竟能将东坡居士的原文背下,博闻广记另下官敬佩至至。”

    于谦不置可否,确实就算这篇《石钟山记》比较有名,但饱学大儒临时恐怕鲜有能背下来的。士大夫科举要背诵很多书不假,但不必背苏东坡的文章,何况做官之后大多丢下了文章,连当年考的文章也可能忘记了许多。

    单单在鄱阳湖走了一圈,于谦就有多次机会怀古,神州各地果然是沉淀诸多,到处都有人文痕迹可循。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就不去了,换个时候再游,更有心境。”

    王俭道:“人生苦短,诸事缠身,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到此地了。”

    “嗯。”于谦淡淡回应了一声,却无太多惆怅之意。

    一旁的武将韦斌显然也对这么一座山坡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对苏轼也没兴趣。他听到这里,便扯开话题道:“不是有消息徽州进驻了大量官军?末将不解,巡抚大人为何至今仍将永定营和九江军(汉王降军)大部分都放在九江城按兵不动?”

    “这里不是谈军务的地方。”王俭提醒道。

    卫斌只好怏怏住了口。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的大路上有一阵马蹄声。于谦等回头看,只见四骑正冲着这边跑来,远远的隐约像是信使。等走得近了,果见其中两个是信使,但于谦不在意信使,一时间注意力被另一个女子吸引了,因为她是罗幺娘。

    罗幺娘的嘴唇向两边一抿,看着于谦露出了笑容。于谦道:“罗姑娘。你怎么来了?”

    “在武昌整日都很无趣,正好知道你们家的家丁到武昌送家书,要返回江西,我等他出城后就跟来了。听董夫人说你在江西把鄱阳湖都转了个遍,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咯咯。”

    罗幺娘说话的时候,便把头上的方巾取下来,露出一头梳成发髻的青丝。她穿着男人的袍服,但一点都不像男人,且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脸也很漂亮,眉毛画得细长、几入发际,光洁的额头上方发梢之处,有一些细细茸茸的细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带橙的光泽。

    旁边的知县悄悄问一个不久前才熟络上的武将,那武将小声道:“内阁首辅杨公的养女。”

    于谦摇头微笑道:“我在鄱阳湖翻山越岭却不是游山玩水……罗姑娘这么就走了,可告诉杨公了?”

    罗幺娘道:“走的时候家父不在家,我留了封信。不打紧的,家父知道我是来找你,自然能放心。”

    穿青袍的湖口知县插口道:“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石钟山,乃湖口县一胜景,下官之前就派人到山上的寺庙安排斋菜了。既然于大人在此逢故交,不如今日就上山一游如何?”

    这回于谦没有直接拒绝了,他问罗幺娘:“听说过石钟山么?”罗幺娘摇摇头,抿了抿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于谦道:“苏东坡写过一篇《石钟山记》,此地由此更加闻名。”

    罗幺娘也不太客气,笑道:“呵,那你要用山上的斋菜为我接风洗尘么?”

    虽半开玩笑的话,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又是认识多年的人,于谦正待要答应。不料就在这时,一起到达的戴大帽的信使开口道:“还请大人先看看都昌来的消息。”

    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点疏忽,只顾和罗幺娘说话,对明显因有公务才找过来的信使连一句都没过问。他和罗幺娘说话的时候表现很淡定,很好地保持着士大夫荣辱不惊的素质,但是一点疏忽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惊喜和关心。

    他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信使穿着半长的圆领袍服,裤脚上的袜子绑得很紧,脚上蹬着皂靴。信使带着大帽,帽檐压得很低,上前见巡抚大人时头微微低着更是只露出半张脸。

    信使上前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上漆的纸,递上来。于谦抚了一下袍袖,伸手接过来,镇定地拆开来看。很快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女人心细,罗幺娘很快发现了他的细微表现。

    这份东西不是公文,是驻都昌城的内侍省情报分司送来的军情。自书信送出之前,官军一部不下五千人已经自徽州府出动,向江西边界进发。这说明官军在徽州的集结和战争准备已经完成,前锋才会主动出击。

    于谦详细看完,转身便将纸递给大将韦斌。

    罗幺娘说道:“咱们还是不去游石钟山了罢,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有点累了,先歇两天。”

    “也好。”于谦随即下令道,“派人乘舟去对岸的水营,立刻调一艘船到湖口来接我们,今日便回九江城。”

    湖口县知县意识到巡抚大人可能有急事,不便打听也不便留,忙提议由县里派船恭送大人。但于谦坚持要坐战舰,知县只得作罢。

    ……进九江城时,早已入夜了。巡抚辕门内,灯光依然亮着;外面的长街两旁挂着零星的灯笼,光线相对黯淡,巡抚行辕所在地灯火通明便更加突出。

    厅堂中于谦和几个人正在议事,除王俭等幕僚,武将有韦斌、张承宗等几个人,都是永定营的武将。因这次连夜议事有点私下性质,九江军各营指挥使一人也不在场。

    于谦对韦斌说道:“上午韦将军问及为何重兵屯于九江,其中缘故:这次朝廷官军自南直隶进逼,方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九江城。”

    韦斌抱拳道:“末将无意冒犯,只是不知为何要保九江就一定要困守一地?记得两个月前大人就曾说过,要保九江必守鄱阳湖。而今官军已从徽州进军,探报上说五千,通常定有后续兵马跟来;鄱阳湖东面各府县地方官和卫所指挥使,既能投降我们,岂不能投降官军?这些地方文武根本不会死守城池,官军必势如破竹。而咱们的重兵在九江按兵不动几个月,就算现在临头才增援,如何来得及?这事没法向王爷交代的。”

    “本官身为江西巡抚,有节制调遣本省兵马之权,九江城的主力按兵不动,责任当然应由本官来担,我今夜就会写好奏呈报上去。”

    于谦回顾左右,大伙暂时沉默一片鸦雀,他又说道:“江西有多大?十三府七十七县。韦将军方才说得好,地方城防军是不可能为咱们卖命死守对抗官军的。那我们永定营一万多人,算上九江军(汉王降兵)水陆共三万余人,如何防守?便只是鄱阳湖东线也有上十个需要守卫的要害之地。分兵守城显然是下下策,两个月前刚刚有官军进驻徽州的消息,我的打算是在鄱阳湖西面择有利地形,集中兵力迎战官军……”

    几个武将听罢纷纷点头,这个方略在行辕上层已不是秘密。

    于谦道:“但我两个月前走到景德镇时就觉得这个方略不妥了,所以才迟迟按兵不动。景德镇军械不修,兵马极少,恐怕百年未遇一场大仗;细思古今上下,那片地方几时有过记载的大战?前人不择此地用兵,自有道理。两个月来我走遍了鄱阳湖左右诸多州县,又详查远近山川地形,认为重兵集于鄱阳湖东南作战甚为不妥。

    何故?朝廷用兵乃欲平定湖广,从江南自东趋西,此役目标必是九江城。夺取九江城,便完全控制了鄱阳湖和长江下游,接着官军重兵便可以沿江而上,直逼武昌如履平地;江北京营主力及大量粮草物资亦可从九江附近渡江,保证进兵有充足增援。此要害之地,官军打江西,不重九江又重何地?

    既然官军目标是取九江,为何不直接从南直隶沿江进军湖口,却调兵至徽州?此乃舍近求远之路,我们不能听见大军压境就被迷惑。我曾思官军不直接进逼湖口,是受制于渡水困难;但他们自徽州来,就算夺取了鄱阳湖东岸各镇,仍需渡鄱阳湖,除非从南方绕行,但路太远了得不丧失。

    本官不得不提防,官军在徽州聚兵是佯攻,实则是要取湖口渡湖。朝廷兵力雄厚,就算在南面开始作战,仍然有余力直接从长江下游分兵逼湖口、进而取九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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