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珝是被贾赦给从梦云轩叫回来的,这时穿着一身宽松的棉袍,静静地站在外书房里,等着衍圣公进来。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先走进来的是贾琏,将一张信笺递给了贾珝,然后便走了出去。

    这时,衍圣公才慢慢走了进来,站在门边望着贾珝。

    贾珝看着信笺上的字笑了,只见信笺上写着:两把古扇,一人一把。

    这是贾赦的亲笔信。

    贾珝将信件折好收进袖中,这才望向衍圣公,淡淡一笑,“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着伸出手向边上的椅子极礼貌地一指,“请坐!”

    “多谢了。”

    衍圣公此刻表现出了身为文坛巨擘的文化素养,没跟贾珝计较,慢慢走到火盆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老公爷找我做什么?”贾珝笑问。

    “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衍圣公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太上皇已经魔怔了.....中了邪似的!没瞧瞧连温方言都杀了,那可是为他遮风挡雨十几年的恩人呐!现如今更是将黑手伸向了勋贵军方,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没人愿意盼着天下大乱!

    虽说立场不同,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承认,文官可以推倒重来,军方却不能,这会坏了大明朝的根本,没了军方的镇压天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就都会跳出来。”

    顿了顿,“你相不相信,我刚在养心殿就是这么对当今说的。”说罢便笑。

    “您深明大义。”贾珝笑道:“不瞒您说,我倒真是个‘小人’呢!无论您说什么,出了这间书房,咱们依旧是势不两立,水火不相容。你老还是得践行圣人之道,杀身成仁。”

    “不说这些了。”衍圣公略显尴尬,岔开话题道:“我今天过来两件事,第一件便是关于快活林大火之事,到底是谁放的火,也太阴狠了!”

    “说起这话,就一言难尽了!”贾珝起身为衍圣公倒了一碗热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这才坐下叹道:“不是东厂放的火,也不是我们,更不是太上皇。”

    听见这话,衍圣公不禁一怔。

    贾珝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还记得被你用拐棍赶走的朝廷钦差吗?他们虽说有找你们孔家麻烦的嫌疑,但确实是去查案的。上半年司礼监的大太监秦顺带着太上皇写给东平郡王的密旨失踪在了衮州府境内。”

    衍圣公立刻沉默了,显然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好久才又望向贾珝:“你知道凶手是谁?”

    贾珝:“是。”

    衍圣公立刻问道:“是谁?”

    贾珝笑了:“已故吏部尚书周扬之子周坤,那个你们眼中结庐守孝的大孝子,读书人的楷模。”

    衍圣公一下子懵了,坐在那里,半晌方道:“好个小畜生!真没看出来啊!”

    贾珝淡淡地笑笑,望着火盆,接着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所以,没有你想要的证据。”

    又一阵沉默,衍圣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叹了一声,“算了,知道是谁就可以了。”

    贾珝不解地问道:“就这么让他继续在你老面前蹦跶?我听说昨儿文渊阁大殿内,周坤可是说了不少不好听的话,这都能忍?”

    “我手里若有兵,还用你说?”衍圣公又长叹了一声:“可叹可惜,梦终究是梦,空欢喜一场,我原以为此趟进京能给孔家挣得一个兵权,哪怕是朝廷派驻在孔家听任调用的驻兵也行.....”

    贾珝端着茶碗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道:“衮州府的驻军不是让你们孔家给买通了吗?”

    “哦?”衍圣公咬牙笑道:“老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天下最不讲理的地方便是军营,衍圣公这个名头恐吓小兵还行,那些游击、参将、副将还有总兵,哪个不是拿钱办事。不然,你以为孔家能吃下那些军户田?”

    这下贾珝被噎住了。

    衍圣公淡淡一笑:“老夫在养心殿帮了你们一个大忙,不知忠武侯打算怎么感谢孔家?”

    贾珝:“你?”接着诡秘地笑了笑:“难道不是在自救?”

    这话有些咄咄逼人了,衍圣公沉不住气了:“你到底想怎样?”

    贾珝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地望着他。

    衍圣公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这件事情过后,孔谦会辞官,老夫会将爵位传给他.....齐国公答应会帮北宗保住爵位。”走着走着,突然停住看了脚步,说道:“你小子不是好人!”

    ...............

    劳累了半日,牛继宗显然疲惫已极,这时正脑袋歪着和衣坐在太师圈椅上睡了过去。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牛犇疾步走了进来,走到牛继宗面前低声呼道:“父亲!父亲!”

    牛继宗一颤,从梦中惊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牛犇:“老国公来了。”

    牛继宗:“唔?”

    门帘一挑,齐国公陈瑞文走了进来。

    “你老怎么来了?”牛继宗连忙起身相迎,瞪了牛犇一眼,并大声吩咐:“上茶。”

    “坐,坐。”陈瑞文一边撩袍坐下,一边笑道:“这不干牛犇的事,是我事急失礼了。我从养心殿出来,顺便来瞧瞧你,陛下.....”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一旁倒茶的牛犇听不真切来了。

    “哦?”牛继宗笑了笑:“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演的苦肉计?”

    牛犇将一碗热茶捧给陈瑞文,又给牛继宗端过去了热茶。

    “出去吧。”牛继宗手一挥,“把门关上。”

    陈瑞文喝了一口,放下,接着说道:“若是如此就好了,省得咱们还要找借口。”

    “哦!”牛继宗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又道:“你说他去贾家做什么?”

    “切莫说这样见外的话。”陈瑞文答了一句,抬头望向牛继宗:“躲是躲不过的。大明朝看似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其实已病入膏肓。既然旧的秩序不能打破,那就向外看。另外,我也打听了,太上皇的身子确实不好了,尽管在吃李院正开的药,但沉疴已经难起,只开了四十九天的药,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听了这话,牛继宗两眼闪出了光:“你是说贾珝并没有说谎,太上皇真的想对咱们下手?!”

    陈瑞文点了点头:“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牛继宗不禁在膝上拍了一掌:“说得好!”

    陈瑞文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是贪欲作祟.....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哇!”

    一片沉默。

    良久,牛继宗叹了口气:“只要忠靖侯控制了蓟州镇的兵马,咱们就赢了。”

    陈瑞文重重地点了下头:“有一点必须要顾及!”

    牛继宗:“陛下!”

    陈瑞文:“正是。一部华夏之史,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再造华夏,有德惠于天下。这是太上皇与当今父子之间的博弈,咱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维护朝堂的稳定。

    至于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那是陛下的事情,也只有陛下能够做到。咱们不能插手,否则必然会受到皇上的猜忌,倘若皇上猜忌到,便坏了根本大事!因此在接下来对于效勇、扬威、振威三营兵马的处治,只能由陛下独断乾坤。”

    牛继宗黯然地站了起来,说道:“这样一来,皇帝掌握了京畿一半的兵权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陈瑞文拿起火钳低着头不停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火,心情十分复杂又十分沉重。

    ...........

    蓟州和神京一样,也下起了大雪,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

    这里是蓟州卫大营,所有将士皆戎装贯甲,在风雪中列队待命。

    中军大帐内,十余名将领肃立在两侧,一齐注目着来回走动的蓟州总兵威远侯程元。

    副将:“大帅,到底有何军务?叫弟兄们在风雪中站了半天了.....”

    监军喝道:“放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等候军令便是。”

    程元倏地刹住了脚步,扫了一眼众人,接着说道:“好吧,告诉你们。本帅接到太上皇手谕,神京有人意图谋反,命我领兵入京平叛,剿灭叛逆!”

    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是谁意图谋反呀!”

    程元、监军和众将皆是一惊。

    忠靖侯史鼎浑身雪花挎着刀大踏步走了进来。

    程元:“你、你不是去了山海关了吗?!”

    史鼎没有答话,走到监军面前,问道:“太上皇的手谕?我能看看吗?”

    众人一齐望向他。

    监军哼了一声,走到帅帐正中站定,从怀中掏出天佑帝密旨大声念道:“太上皇手谕:着蓟州总兵威远侯程元统领蓟州卫入京平叛!”

    史鼎笑了:“能不能把太上皇的手谕给我看看?”

    监军将手谕一递:“看吧。”

    史鼎瞄了瞄那张手谕,又轻轻地把它放在帅案上:“这事奇怪。我刚从神京来,怎么不知有人叛逆!”

    监军一惊,厉声喝问:“大胆!你敢怀疑太上皇!”

    史鼎:“不敢!只是我怀疑你假传太上皇手谕.....”

    监军太监脸色陡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史鼎一一扫视众将,望了沉默不语的程元一眼,方接着说道:“据本侯所知,太上皇调兵皆有调兵金牌,不知调兵金牌何在?”

    监军先是一怔,立刻大喊了一声:“来人!”

    大帐外一片沉寂,没有一个军卒进来。

    监军诧异地望向史鼎,这才有些慌神了。

    史鼎笑了:“怎么?要不要本侯帮你把人叫进来?!”

    监军又转望向程元,紧紧地盯着他:“大帅!”

    程元:“这.....”

    史鼎抢着说道:“这是什么?你们看清楚了!”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调兵金牌高高举起。

    众将领略一犹疑,纷纷跪倒。

    程元咬了咬牙,也跪了下去。

    这时,监军太监急了,大声道:“假的!他手中的调兵金牌是假的!杂家手中的密旨是乾清宫副总管王安亲自送来,大帅和杂家一起接的旨!”

    程元:“是......”

    史鼎突然一阵大笑,笑罢又脸一沉,转对众将说道:“兵部邸报你们都没看?王安早就死在了禁军大牢,为了他的尸体,还闹出了人命。都忘记了?!”

    众将领有些无所适从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怔在那里。

    史鼎这才又转对程元:“你是朝廷委任的蓟州镇总兵,该明白规矩的。”

    程元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他迅速扫了一眼众将,见他们都低下了头,明白已经无可挽回了,牙关咬得紧紧,半晌,闭上了眼。

    “杂家要见太上皇!”监军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向外面走着,一边嘟囔着,“有奸臣,杂家要回京见太上皇!”

    史鼎眼中闪出寒光,手握着刀柄,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众人只见眼前白光一闪。

    监军太监的身子陡然间僵住了,接着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史鼎:“来人!”

    “在!”

    几名立威营军卒闻声闯了进来,史鼎指着监军道:“斩下他的首级,悬挂示众!”

    “诺!”

    士兵们将监军的尸体拖下去了,程元叹了口气,问道:“是押回京菜市口问斩,还是在这儿喝毒酒?!”

    一语未了,众将顿时发出一片惊呼,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震惊之色,还有几人眼中闪过一丝悲愤,随即低下了头。

    “我知道太上皇对你有恩,但大明军队军纪如山,你不该坏了规矩,军法面前无人例外!”史鼎望着他,淡淡道:“现在谋逆之人已经被斩首,你就等着陛下的处置吧。”说到这里,两眼滴溜溜在一众将领身上扫过,大声令道:“副将何在?”

    副将上前一步大声应道:“末将在!”

    史鼎:“从现在起,蓟州卫由你统帅,没有陛下旨意或兵部军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明白吗?”

    众将齐声应道:“诺!”

    天佑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留下的后手被人轻易给斩断了。

    此时通州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雪雾茫茫,一丈外便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形,等城楼上的守军发现情况异常已经晚了,守军立刻敲响了警钟,同一时刻,城下值哨的巡防营兵丁也开始关闭城门。

    守将急上城楼探望,只见城外出现了一支军队,有万余人,旌旗铺天盖地,距离城门已不足两里了,透过雪花,他见这支大军皆为骑兵,呈扇形缓缓向通州城包围而来,中军一杆大旗格外醒目,正是明军的日月旗。

    “不是敌军,是自己人!”

    随着喊声不断传开,城墙上渐渐平静下来,许多巡防营兵丁涌到城墙边张望,看着杀气腾腾的骑兵,众军卒心中一阵胆寒。

    这时,十几名骑兵飞驰而来,在城门口高声喊道:“我们是山海关的兵马,奉命驻防通州城,速速打开城门!”

    一名骑兵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上城头,箭上插着一封信。

    一名巡防营兵丁拾起信交给守将,守将接过信,撕开封口展看,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是太上皇的手谕。

    忽然,城外西北向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他的脸变得纸一样的苍白!

    那里是运河岸一处军方的粮库,里面驻扎着五百御林军,他回头望去,只见千余名巡防营兵丁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骑兵又高声喊道:“太上皇有令,通州巡防营打开城门,否则以造反论处!”

    躲在城墙后的巡防营兵丁听见‘以造反论处’时,都变了脸色,有些胆怯了,慢慢低下了头。

    一把刀扔在了地上,又一把刀仍在了地上.....一件件的武器放在地上,不知是谁带头,所有兵丁都跪下了,这是一种无声的哀求。

    孤零零的,只剩下守将一个人。

    “呜——”

    大军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角号声。

    那名骑兵再次厉声喊道:“你们想造反吗?”

    “好吧!”

    守将一声长叹:“打开城门。”

    “咔咔”的,巨大的城门慢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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