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一片苍茫的关外辽东大地上。
在绵连上千里的从沈阳(盛京)、辽阳,到锦州、松山、杏山,再延续到宁远、山海关的这条“辽西走廊”上,此刻有无数的男女老幼,穿着后金特有的马褂服饰,乃至是包衣奴才穿的服饰,有人连脑后的鞭子都没剪,便拉着大车小车,背着大包小包,并扶老携幼的,缓缓向南边而去。
这条人流队伍很长。
至少有数十万人之多。
且几乎个个身形瘦削、一脸菜色,或身形浮肿,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南方。
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他们逃难到南方,想回到关内的决心,哪怕是死在半路上。
因为没粮了。
一粒粮食都没有了,继续留在辽东就是等死,不如脱离后金,回到南边寻一条活路。
饥荒。
前所未有的大饥荒!
由于今年气候的反常,北方降雨减少,如果关内只是粮食出现大幅减产的话,关外的辽东,则干脆就是绝收了,地里一粒粮食都没长出来,要么冻死,要么旱死。
减产幅度达100%。
其实往年辽东的粮食产量、自给率也不高,主要是靠畜牧业支撑,大部分的粮食,都是通过山西的商人运送而来,再出高价购买,山西商人们赚的钵满盆满,后金也解决了粮食不足的问题。
如果钱不够就杀进关内抢劫,顺便也能补充一些粮食牲畜。
但现在晋商八大家没了,其他山西商人也不敢往辽东卖粮了。
后金大军也不敢再入关抢劫了,如果胆敢再去,下场肯定是全军覆没,后金就此灭亡。
即从外部获取粮食的渠道全部堵死。
危机便只能在内部发酵与爆发了。
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饿死了。
七月份,连盛京城内都有多人饿死。
八月份,更发生多起人吃人的惨剧,爆发多次抢粮暴动,死伤数千人,后金高层发现,上百万的辽东汉民,再也压制不住了,他们已经饿到造反的边缘,随时会如同火山一般爆发。
无奈,后金高层只得允许这些汉民离开,允许他们自寻一条生路。
所以为他们种地放牧的汉人农民走了。
身边伺候的包衣奴才们走了。
连汉军八旗的将领士兵,也都走的一个不剩,抛弃了后金这艘漏水的破船。
此刻逃难的路上。
坐在一辆鸡公车上的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在车停下休息的时候,虚弱的问一个面容苍老瘦弱的男子,道:“阿玛,我们能回到南方么?”
“不知道,另外不要叫我阿玛,叫爹,我们乃是汉人,要用汉人的叫法。”苍老瘦弱的男子道。
“好的爹,既然我们是汉人,南边的也是汉人,他们应该会接纳我们,给我们一点粮食吧?”小孩一脸纯真的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苍老男子抓了抓自己头顶没几根的头发(辫子已经剪了),忽然变的有些狰狞和暴躁。
“爹,我们会死么?娘她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走?”
“你娘其实一直跟我们一起,她会支撑着我们到南边,无论如何,我们这次都要活下来。”苍老男子笑容诡异的道,目光则看着鸡公车上,那个渗出一片红色的袋子。
“哦~”男孩似懂非懂的点头。
……
难民队伍的后方。
镶红旗旗主岳托,正率领约万人的八旗精锐,跟在这些难民后面,时不时的驱赶与斩杀数人,有故意把这些饥民难民赶向南边的意思。
“我们应该把这些汉民斩尽杀绝!”
旁边的硕托一脸杀气和愤怒的道:“他们到了南边,我们的地没人种了,牛马没人照料,他们还可能加入明军,掉过头来,拿刀枪指着我们,想砍我们的脑袋立功,留着他们就是祸患。”
“杀了他们就管用么?”
岳托摇头道:“我们没有粮食养活他们,甚至连我们自己的族人都开始挨饿,不放他们走就会造反,会跟我们拼个两败俱伤,虽然我们会赢,但女真本族青壮,只剩三万人了,加上老弱妇孺也就十几万,还能再跟汉人拼几次?放他们走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如果关宁军收留了这数十万的汉民,明年就以这些汉民为向导前驱,派来攻打我们怎么办?我们抵挡得住么?”
硕托提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这些汉民对辽东太熟悉了,这些人若叛变反水,将会是非常巨大的威胁。
“就算杀光他们,过一两年,明军还是会杀回辽东,我们种不出粮食,草场养活的牛羊有限,八旗蒙古在大汗死后,也立刻叛离了我们,现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杀死这些汉民,而是该怎么养活自己。”
岳托忧心忡忡的道。
“那就继续抢!”
硕托甩了甩马鞭,满脸凶煞的叫嚣道:“抢不了大明,那就抢蒙古,抢不了蒙古,那就抢朝鲜,如果连朝鲜都抢不了,那就去抢那些野人女真,只要不停的抢,不停的杀!总能闯出一条活路来。”
对于弟弟的这番话,若是以前,岳托绝对会举双手赞成,劫掠杀戮,本就是女真八旗的生存之道,他们是虎狼之族,其他都是牛羊马之族,就该被他们掠夺、杀死和奴役,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但大汗死了,一向英明神武的大汗皇太极,在北归后没多久就死了。
临死前把汗位禅让给了兄长代善,并要求阿巴泰、多尔衮、多铎等兄弟全力辅佐,绝不可内部不和,兄弟阋墙,绝不能让女真八旗四分五裂。
另外则叮嘱不可再攻伐大明,而是上表称臣,割地求和,并去除后金国号,降为臣邦,甚至再降为八旗部落,只要不招致大明大军前来,怎么服软都行。
最后就是休养生息、增加人口,至少要卧薪尝胆二十年,本族青壮增加到十万以上,才可言战,而且只能趁虚而入,若大明又恢复了强盛,则永为臣邦,绝不能动丝毫妄念……
对于大汗的这些叮嘱。
代善等人都连连点头,表示会听之从之,让大汗皇太极溘然逝去。
但今年的这场大旱,证明女真八旗想搞休养生息是行不通的,地里一粒粮食都长不出来,人都要饿死了,拿什么休养生息?
所以这次岳托、硕托兄弟二人,带着万人的八旗精锐跟在数十万难民后面,就是看能不能寻找到机会,看看驻守松山、锦州等地的明军,会如何应对这数十万的辽东难民?
若闭门不纳,则可煽动这些难民攻城,攻的差不多的时候,他们这些八旗精锐,就可施加最后一击,拿下锦州、松山,以缴获一些粮食物资,解决后金粮食不足的问题。
若开门纳之,混入难民队伍中的内应,则可发挥巨大的作用,会猝然发动,里应外合,也可攻下二城,缴获更多物资,然后驱使难民继续向南,直到把他们全部消耗殆尽,价值全部压榨出来为止。
反正不管关宁锦防线上的明军,接纳还是不接纳这些难民,他们女真八旗都是赢家。
故而棘手的问题,落到了关宁军这一方。
……
锦州城下。
已汇聚了数以万计的辽东难民,他们发出悲戚的哀求声:
“救救我们吧!”
“我们都是汉家之人啊。”
“给条活路,给点吃的吧。”
“我们只是普通的种地百姓,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但这些哭嚎,没有换来任何同情和救济。
城门却忽然洞开,无数的马蹄响起,超过三千的精锐骑兵杀了出来,为首的将领,就是那位一向喜欢两面骑墙,但现在再无二心的祖大寿。
他满脸杀气的下令道:“凡是剃了发的青壮,一律斩杀!一个不留,这些都是建州真鞑,杀一个赏银五两,再向朝廷请功求赏!”
“姿色尚可的女人留下,其余全部杀之!”
噗噗噗~
惨不忍睹的屠杀开始了。
祖大寿就疯狂挥舞手中的合金刀,亲自砍下不下三十个人头,一边杀一边狰狞的道:“谁让你们投降后金,谁让你们当鞑子的顺民?谁让你们剃发?该死,你们全都该死,一个都别想活!”
没多久的功夫。
除少数女性难民,锦州城下的上万难民,全部变成了尸体,后面的难民则吓的转头就跑,或换条路去松山那边。
……
此刻,松山防线下。
汇聚了更多的难民,人数可能达到了十万级,这里更加热闹。
但这些难民没有遭到屠杀,反而受到热情的招待,全部得到了接纳,对于某些高价值的难民(如工匠),吴襄、曹文诏、王应晖这三位总兵正争的不可开交,面红耳赤,甚至差点撸起衣袖干起来。
话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帮如同负担的饥民难民而已,为何争的这么激烈?
“我承包的唐山铁矿场,至少需要二十万青壮矿工,把青壮全部让给我如何?何况我这个矿场,你们二人也有四成股份,何必与我争抢?”曹文诏说道。
“不行,我的宁远大畜牧场,要承包百万亩的土地养殖牛羊,需要数万的农夫牧民,还要招募上万的青壮去伐树,还要招募工匠造船,组建捕捞船队去海中捕鱼……需要更多的人手,何况老夫的产业,你们也都占有股份,把人给老夫就是给你们自己。”总兵吴襄说道。
“我的遵化金矿、石灰矿也需要无数人手,不如把妇女孩童老人都让给我,反正每天管他们一顿饭就行,死了拉倒。”副总兵王应晖道。
“可以,不过得把美女都挑选出来,军中光棍众多,若赏给他们美女一名,定会士气大振,更加忠心。”吴襄道。
“那就给我美人五百,不,八百,剩下的老弱妇孺,随你如何安排。”曹文诏想了想道。
总而言之。
不管辽东跑来多少难民,就算是百万之巨,也能全部得到安排,一个都不会浪费。
毕竟曹文诏、吴襄、王应晖他们置办的矿场、畜牧场、工坊等产业,有十数处之多,能够容纳大量的劳动力资源。
即便消化不了,也可低价转卖给通州总兵杨御蕃、天津总兵王洪,乃至卖到山东的矿山,完全不必担心没法处理。
这就让带着上万八旗精锐,在松山防线外等待了数天的岳托、硕托二人,感到极其不解和纳闷。
要知道松山防线吸纳的辽东难民,至少在二十万以上,安插的内应也超过五百人,怎么过去这么久了,内应们还是没有发动,反而如泥牛入海般,一点动静都没有?
感到不对劲的岳托、硕托兄弟,只得带着大军,朝松山防线靠近了一些,想了解更多情况。
但距离松山城还有二十里远呢,警戒哨兵就通过望远镜发现了他们,立刻点燃烽烟,发出警报。
松山防线上的守军们,这次也不再选择龟缩,而是派出三万精锐大军出城野战,见对面的八旗军人数明显处于劣势后,就争先抢后的发起冲锋,表现的极为悍勇。
“撤,快撤,不可硬拼!”
岳托立刻下令撤军,但关宁军在后面紧追不舍,难以摆脱,感到憋屈至极的硕托,忽然下令转身迎战,不理会岳托的命令,带领三千部下发起了冲锋。
最后不必多说。
三千八旗精锐全军覆没,硕托被打落下马,遭到生俘。
这一幕岳托看的目眦欲裂、心如刀绞,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下令更快的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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