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盯着蒋干,看了又看,放声大笑。

    他起身离席,走到蒋干面前,挽着蒋干的手,轻轻拍了拍,一边笑一边赞道:“久闻子翼风流,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得子翼相助,难怪孙伯符一日千里,锋锐难当。”

    蒋干多少有些诧异,打量着曹操,却不急于说话。

    曹操又对文武说道:“诸君,这才是大国使者,气度与众不同。你我君臣当努力,不负吴国君臣所望,无愧于高皇帝,无愧于这汉家龙兴之地。”

    众人听了,互相看看,推案而起,齐声应喏。尤其是曹休等年轻将领,不约而同的怒视蒋干,厉声喝道:“唯大王所愿。”

    曹操转身看着蒋干,笑眯眯地说道:“子翼,如此可好?”

    蒋干笑得更加灿烂。“还请大王言出必践,莫要食言。”

    “子翼但放宽心,必不使孙伯符与子翼失望。”曹操伸手相邀,请蒋干入座。“今日设宴,为子翼接风,不论国事,只论风流,不醉不归,如何?”

    蒋干扬眉。“甚善!”他从容入座,侍者上前,为他满上酒。曹休等人见状,互相以目示意,摩拳擦掌,打算轮番上前,灌倒蒋干,让他出丑。

    曹操回座,举起酒杯。“子翼,请满饮此杯。”

    蒋干端起酒杯,向曹操致意。曹操刚要喝,蒋干却抬手阻止,笑道:“大王且慢,你忘了一件事。”

    曹操不解。“什么事?”

    “大王刚才说,只论风流,不知大王这一杯饮的是哪一桩风流?”

    “这……”曹操一时语塞,眼珠来回转动。

    “既然大王还没准备好,不如由我代劳,说一件大王当年的风流事,以助酒兴。”蒋干朗声道:“熹平三年,大王年方弱冠,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上任伊始,置五色棒,打杀蹇图,京师震动。此诚为风流快事,当浮一大白。”

    想起当年事,曹操心中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子翼所言甚是,当浮一大白。”便与蒋干喝了一杯。

    蒋干一饮而尽,命人再次满上,向曹操回敬。“初平三年,干初见陛下于汝南,蒙陛下不弃,授以使者之令,单车入平春,说降李通,乃出山第一功也。可饮一杯无?”

    曹操抚须点头。“平春乃是江夏门户,进可取汝南腹心,退可守江汉之险,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子翼一言说降李通,解孙伯符肘腋之患,不让苏张。当浮一大白。”

    “多谢大王。”蒋干与曹操再饮一杯,相视而笑。

    两杯饮完,蒋干让侍者满上酒,转身看向蜀国文武,红光满面,笑容灿烂。“初平三年秋,刘备据萧县,干奉令,至萧县,以言相激。关羽出战,为陈到所败,刘备夜遁,萧县易手。此亦人生快事,不知哪位愿与我共饮一杯?”

    众人面面相觑。这酒可不好喝,得拿出与蒋干相当的功劳,否则被蒋干当面鄙视,可就丢脸了。

    曹操暗自叫苦。一言不慎,被蒋干抓住了破绽,这顿接风宴成了蒋干的夸功宴,如何是好?蒋干很早就跟着孙策,是孙策倚以重任的说客,立功无数。眼前的蜀国文武加起来,立的功劳可能都没他多。

    曹休长身而起。“建安九年,我等随大王战于武都,于下辩破马腾,斩韩遂,血战之功,可当得蒋君舌取萧县否?”

    蒋干哈哈一笑。“当得,当得。”他又眨眨眼。“阎彦明、韩少英枕戈待旦,等着报杀父之仇,希望你到时候再接再厉,不要输了气势。”说完,举杯示意。

    曹休狠狠的瞪了蒋干一眼,堵气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蒋干喝完酒,伸出手,等侍者添酒,眼神扫过众人,笑容灿烂,寻找下一个目标。

    无数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曹操暗自叫苦。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南郑城外,桃花津。阮瑀与陈宫比肩而立,四目相对。

    陈宫拱拱手。“元瑜,一路顺风。”

    阮瑀拱手还礼。“公台兄,我这一路东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你,要好好思量思量,莫要再走岔了。误了自己是小,误了子修,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陈宫笑道:“元瑜,现在言胜负,怕是为时尚早。你我都清楚,益州虽小,却有户口百万,沃野千里。攻也许有所不足,守却绰绰有余。公孙述父子才不过中人,尚能割据益州十二年,蜀王父子之才过于十倍,焉知不能守益州而自足。元瑜,国虽大,好战必亡。你既在台阁,当尽忠言。”

    阮瑀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写文章还行,论军国大事,远不及陈宫。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陈宫再次拱手,目送阮瑀上船。

    船工解缆升帆,客船顺水而下,渐渐远去,消失在青山碧水之间。

    江水潺潺,有雄鹰在空中盘旋,一声清唳。

    陈宫仰起头,看着天空自由滑翔的身影,莫名的一阵惆怅。面对阮瑀时,他虽然表现得自信满满,可是他心里清楚,此战的胜负不在蜀,而在吴。如果吴国不出大错,蜀国几乎没什么机会可言。

    纵使暗手得逞,创造了战机,还要看蜀国能不能抓住机会,一举重创吴军。

    总而言之,取胜的希望渺茫,失败的阴影却时刻笼罩在头顶。

    陈宫沉默了片刻,转身上了车,向南郑而去。陈宫靠着凭几,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曹操的命令已经到了,他要去江州部署战事,准备迎战孙策的主力,巴西郡的战事要交给曹昂负责,曹昂不得不放弃汉中,退守剑门。

    放弃汉中很容易,收回却难。当初弃西城,黄忠趁势杀入巴西。如今再弃汉中,吴军势必会趁胜攻击剑门。若剑门有失,吴军将直入益州腹地,再无回旋之地。

    陈宫对此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了。

    说起来也怪,明明局势发展一如他当初所料,他却没有一点必胜的信心,反倒更加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想来,似乎只有一种解释:他不知道吴国的底线在哪里。

    国虽大,好战必亡,是因为战争的消耗巨大,不仅会吞噬掉每年的收入,还会迅速耗尽多年积累的钱粮。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汉武帝时,征伐匈奴不过十余年,便将七十年的积累消耗一空。从襄阳起兵算起,孙策崛起不过十余年,而且年年征战,积累必然有限。

    这次集结二十万大军亲征,是迫不得已的孤注一掷,还是志在必得的最后一击?

    陈宫无法决断。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吴国的新政很了解,能够准确的判断出吴国的底线,可是现在他的自信动摇了,他担心吴国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最后被战争拖垮的不是吴国,而是蜀国。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是罪人,不仅辜负了蜀王父子的信任,还摧毁了大汉最后一线希望。

    将来青史如何记载我?

    陈宫思绪起伏,不知不觉到了南郑,进了城,来到公廨门前,下了车,却看到潘璋在门口候着。他眉头轻皱,停住脚步,整顿了一下思绪。

    “何事?”

    潘璋迎上来,低声说道:“太子等候陈相多时。”

    陈宫没有多说,举步入府。随着年岁渐长,曹昂处理越发稳重,若无紧急事务,绝不会让潘璋在门口候着。这样做,会引起无端的猜疑,对军心士气不利。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让人看出心中的不安。他来到中庭,见曹昂正在院中踱步,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士子,有些眼熟。陈宫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丁仪,顿时心中一紧,随即又笑了起来。

    “原来是正礼啊,什么时候到的?”

    丁仪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见过先生,我是刚到的。”

    “是吗,我去桃花津送阮元瑜,怎么没看到你?”

    丁仪说道:“大约是走岔了吧。不过我来南郑是私事,与阮元瑜无关,不见也无妨。”

    陈宫看看曹昂,心中越发不安。他知道曹昂厌战,只是碍于父子情份,不得不然。孙策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派丁仪来说降。只不过他低估了曹昂的孝心,这么做只会让曹昂更为难。

    “我听说,你入仕了?”

    “先生耳目灵通。”丁仪笑了。“我年前刚入首相府为小吏。不过我这次来却与首相府无关,而是奉姑母之命,来问先生及子修安好。”

    陈宫暗自叫苦。丁夫人虽说不是曹昂生母,却与曹昂非常亲近。丁夫人派丁仪来见曹昂,曹昂不能不见。“丁夫人可好?”

    “不好,很不好。”丁仪缓缓的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散去,露出几分戚容。“丁夫人年后便已卧床,孙夫人从太医署请了几位太医去,都未能见效。都说是心病,非药石可济,怕是熬不过秋天。”

    陈宫知道了曹昂心乱的原因,暗自叹息。对曹昂而言,为了孝,他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对曹操是孝,对丁夫人同样是孝,丁夫人思念成疾,他若不见一面,这一辈子怕是都无法原谅自己。

    “太子,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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