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要么混着风,要么夹着雷,尤其是接近夏季尾巴的时候,雨里有风也有雷。
这一天的雨从早上开始下到了中午,南边刮来的风卷着工业区特有的刺鼻气味,渗进雨水里,淋在墙壁上,经年累月,不管什么颜色的墙壁都被腐蚀的斑斑点点的,露出里面的黑色砖块,砖块原本的颜色应该不是黑色,只不过在这儿,黑色最为适合。
这儿算是瓦伦市的低端住宅区,也算是整个北部工业大区的一部分,住户多是从附近工厂下来的工人。一开始在做城市规划的时候,当时的市长大笔一挥,圈了一块极大的土地,不容置喙的告知周围的人,这里以后就作为工业区,瓦伦市将会顶替加莱市成为南方最大的工业城市。那位市长曾是个诗人,靠着几篇言辞激昂的宣讲赢得了选举,他毫无疑问是个生性浪漫的人,但治理一个城市光靠浪漫远远不够,缺乏前瞻的随意规划,使这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显得不伦不类。
经过几任市长的共同努力,工业区勉强保留了下来,可里面除了众多分布混乱的工厂外,还夹杂着住宅,商铺,以及许多或明或暗的灰色场所,与原先构想的纯粹工业领地大相径庭。
沃恩就在这里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杂货铺。
他看起来有五十甚至接近六十,满头的白发间或参着几缕灰发,他真实年龄只是四十出头,曾当过兵,打过仗,退伍时带走的除了一笔不多的津贴外,就只有一身伤痛,手,腿,腰部中过弹,弹片留在了里面,取不出来,脑袋上有一道疤痕,是被流弹擦中的,如果再往下几公分,流弹就会直接从眼眶里穿出去。
但这些已经成为过去,雷神庇佑,当兵十五年,沃恩活得好好的,在瓦伦市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杂货铺,手下还有两个伙计,总体来说日子过的有饱有暖。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下雨天里腿脚会疼,认识他的人劝他往北边搬一搬,那儿不会跟南方似的湿气重,沃恩总是摆手拒绝,至于原因,或许跟他的主将有关吧,本杰明·伊莱蒙特将军的封地就离瓦伦不远。
照例清点了货单之后,沃恩准备到后屋休息休息,这该死的天气总不让他好过。
“要买什么?”
“你们老板在吗?我找他。”
沃恩听到声音,越过前店伙计,随便找个理由支开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现在找我干嘛?”
“您打听的消息已经查出来了。”
“那么快?”沃恩惊讶道,“这才过去半天。”
“对于客户的委托,我们向来是尽全力完成。”来人摘下被雨水浸透的灯芯绒无沿小帽,圆润的有些孩子气的脸上带着迷人微笑,他有着一头淡金的齐肩卷发,很年轻,年轻到沃恩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怀疑过他的专业性——是否能完成一件这样的委托,而现在,他用行动证明了他的专业。
他递来一张小纸条,“您要的全在这了。”
“哦,好的!”沃恩打开纸条看了看。
他微笑道,“如果您觉得满意,尾款请在七天内结清。”
“当然!”沃恩收拢纸条,“等我确认后,尾款会在第一时间汇过去。”
他微微躬身,“感谢您选择有求未必应公司,诺贝特很荣幸为您服务!”
有求未必应公司,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在瓦伦混迹多年的沃恩都从未听说过,如果不是乔尼先生拍来的电报里着重点了这个地方,他大可寻求一些在瓦伦市出名的私家侦探帮助,甚至还能在周围找找人手,工业区鱼龙混杂,隐藏着许多各行各业的高手,这样的人物沃恩可认识不少,不过……他捏着手里的纸条,心想半天时间,哪怕是他认识的最厉害的家伙恐怕也办不到,毕竟这次委托还是挺有难度的。
沃恩抬起头,发现那个叫做诺贝特的金发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巷道,这会儿雨还不小,连成串的雨珠从屋檐下簌簌的往下掉,他找来一把雨伞,吩咐完伙计小心看店,自己则一脚跨出了屋外。
纸条被小心的收在胸前,最近的电报局离这儿可不近,沃恩只得祈求走路的过程中能喊到一辆马车,他腿脚不便,可此刻走起来却不慢,心中隐隐有些兴奋,纸条上的内容让他浮想联翩,似乎回到了往日战场步步危机的时刻。
只要当过兵,就永远忘不掉那段日子,更何况,沃恩整整当了十五年。
……
雨水从两排相邻楼房之间灌了进来,落在巷道里聚成厚厚一滩,糟糕的城市建设,地下排水管道的搭建自然跟着糟糕,腥臭的水无法排出,已能漫过脚底,水面漂浮一层花花绿绿的油脂,还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粘稠糊状物。
这样的水潭到处都是,几乎每两步就会碰上一个,更糟糕的是……
“啪嗒。”一只圆头皮鞋踩进了水坑,脏臭的水直接漫过了脚踝,从鞋口流了进去。
诺贝特苦恼的抬起右脚,袜子和长裤都在渗水,一想起之前在水坑里瞧见的脏东西,胃里就一阵阵的抽搐,幸好早上着急做任务没吃饭,要不然铁定吐出来。
“唔,裤子和鞋子只能扔掉了,真可惜,我还挺喜欢它们的。”诺贝特孩子气的脸上有点儿无奈,他本就是有点轻微洁癖的人,每天洗澡,衣服从来不会穿超过一天,若是换做平常,他是绝不会走这条路的。
巷道里安静极了,只有雨水的淅沥声响,诺贝特仰起头,拥挤的楼体之间是一线灰暗的天空,看乌云的厚重程度,他估计这雨短时间是停不了了。在他头顶的一侧是一座固定在墙壁外的金属楼梯,常年暴露在空气与雨水中,表面早已锈迹斑斑,滴下来的水都带着铁红色。
诺贝特盯着一滴悬在铁架上的雨滴,看着它一点点的饱满,吸纳着雨水和铁锈,而后滴落,他的目光紧随着它,慢慢低下头来。
那铁红色的雨距离他只有一拳,那穿着黑夹克的男人距离他大概十米。
“哦,不对。”诺贝特无声道,他转过头,同样装束的男人在他身后还有两个,距离他大概……十五米。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很隐秘?没人发现?”他身前男人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的两人在一点点的向他走来。
本就拥挤的空间,因为多出了三个人的缘故,而显得更加拥挤。
“真以为那样的消息是可以随随便便打听到的,我们早就暗地里监视你了!说吧,你在替谁做事?是谁要打听那些消息?!”男人说话的时候,诺贝特的嘴唇一点点的开阖,像在说什么,只不过没人能听见。
“老子问你话呢!”男人抽出了枪。
诺贝特这时才有所反应,向后退了两步。
“喂喂喂!你该不会想从后面逃跑吧?”男人狞笑道,“我们三个可都是带枪的。”
诺贝特忽然问道,“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男人挑眉,“这算是你的临终遗言吗?”
诺贝特考虑了下,道,“算吧。”
男人冷笑,子弹上膛,“这可是立功的机会,我们可没有你那么愚蠢,会傻乎乎的把好事告诉多余的人。”
诺贝特按住胸,长舒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谢谢您回答了我的问题,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被人跟踪都不知道,队长一定会骂死我的,”他笑的开心极了,“现在轮到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唔,你的问题有点多,我就挑一个回答吧。”
男人眯着眼,他觉得眼前的人疯了,一个人濒死前会展露出各种各样的丑态,他有兴趣再看一会,“如果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消息给了谁,我可以让你死的快点。”
“不不不,不是这个问题,是另外一个。”诺贝特右脚向后一步,又缩回来,重复示意了两次,“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想往后逃嘛?其实不是的。”
男人没说话,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这个疯子似乎有点……太镇定了。
“你距离我十米,可我身后的人距离我十二米。”诺贝特手里比划着长度,“我往后退两步,这样我们两边的距离都是十一米啦!”他的唇角划起一道微笑,那天真的模样如同一个吃到糖的孩子一样。脏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又在他的皮肤上绽放,铁红色的锈水蜿蜒而下,顺着脸颊的弧度。
天真的孩子在微笑,红色的水渍如血泪。
这一幕触动了男人的神经,他忽然大吼,“开枪!”
“砰!”
“砰!”
“砰!”
雨依旧在下,这样的雨还要下很久,兴许会下到晚上,也不排除下到明天的可能。
雨水打在锈迹斑斑斑斑的楼体上,一滴滴铁红色的水成串的滴落在污水里,然后变的更红了,红的鲜艳。
诺贝特扯了扯外套上被血浸透的区域,“这下子连外套都得扔了。”
巷道尽头传来脚步踩踏水坑的声音,诺贝特循声看去,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他是听到枪声过来的吗?成人听到枪声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只有小孩,才会被吸引过来。”
“这应该是个女孩吧,”他只能从小孩的长发去做猜测,光看那张满是污垢的脸实在瞧不出性别来。
诺贝特向她走去,小孩明显注意到了血泊中的三具尸体,她瞪大了满是惊恐的眼睛,像是被吓呆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到诺贝特的手盖在了她那乱蓬蓬的头发上,小孩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嘛。”诺贝特温柔的笑道,“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小孩不听,仍在放声大哭。
诺贝特无奈的摇摇头,而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被鲜血染红的手绢,手指翻飞,几下子就折出了一朵红色的花,似玫瑰。
“送给你好不好?”
小孩不哭了,怔怔的看着那朵红花。
诺贝特弯下身子,将红花放在了小孩伸出的手里。
“就算是丑陋的恶人,也能生产出漂亮的花来。”诺贝特轻声低诉,似自语。
“呀!糟糕了!”诺贝特突然直起身子,看了看腕表,“要迟到了!”他提步便跑,丝毫不在意脚下飞溅的脏水,几秒后就消失不见,只留下手捧红花的小孩在那,茫然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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