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雨来的尤为迅猛,席林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它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泼在屋顶上,泼在玻璃上。

    屋外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当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敏锐。

    席林在屋内,壁炉里燃着火,有光,也有热,但他只感到黑,还有冷。

    他抱着膝盖,埋着头,眼睛里看见的是黑暗,耳朵里听见的是混乱。

    硕大的雨点在敲打着窗户。

    密集的脚步在敲击着地板。

    说话声,争吵声,喊叫声。

    玻璃撞击声,器物掉落声,桌角挪动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着钻进席林的耳朵,他小小的身子开始颤抖,内心越来越恐惧。

    他不想看到这些人脸上的慌张,所以闭上了眼睛,但他不敢堵住耳朵,因为安静本身,比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更容易叫他更害怕。

    可周围突然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一串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的不仅慢,而且每一步都很重。

    脚步声来到了席林身前,然后停住,死一般的寂静。

    他抬起了头。

    小孩的心情全部写在脸上,大人只要一眼就能读懂他们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年幼的席林好像变成了大人,管家乔尼叔叔变成了小孩,席林一眼就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一瞬间,席林的身体抖成了筛子。

    “席林少爷……”老乔尼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悲伤,“露琪娅夫人,您的母亲,去世了。”

    ……

    葬礼是在靠近约姆小镇的郊外墓园里举行的,这一天来了很多人,他们都穿成了黑色。

    老乔尼带着席林站在所有人的前面,更前面的是一位神父,还有一具漆黑的棺椁。

    约定的时间到了,可葬礼并没有开始。

    一骑快马停在了墓园门口,骑士翻身下马,老乔尼与之交谈了片刻后,葬礼突然开始了。

    人们的窃窃私语也开始了,席林再一次读懂了大人们脸上的表情,有同情,有怜悯,有生气,有不解……

    老乔尼轻轻拍了拍席林的肩膀,“男爵大人正在前线打仗,他来不了了。”

    本杰明·伊莱蒙特,帝国最年轻的将军,那是席林的父亲,这位父亲存在于外人的记忆中,闲谈中,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敬重他,可唯独他的儿子,对他的印象只是一团扭动的模糊色块,已忘却了所有细节。

    席林从记事起,就再没有见过他。

    人们的议论虽然轻,但席林偏偏听的很清楚。

    “真是太不巧了,这样的日子本杰明老爷不能来,小少爷该有多伤心啊。”

    “听说老爷很喜欢那位新太太,现在露琪娅太太去世了,那位新太太一定高兴坏了。”

    “席林少爷的身体一直不好,或许老爷在考虑新的继承人的问题吧。”

    老乔尼狠狠瞪了人群一眼,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垂下了头,他们都在哀悼。

    “少爷,不要听那帮人胡说八道,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

    席林不愿承认,他仍对远方的父亲抱有期待和憧憬,这让他的发小帕加尼非常生气。

    “本杰明老爷,是一位好将军,但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帕加尼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但他有一个妹妹。

    他知道亲人之间最好的爱护,就是不让被爱的一方受委屈,本杰明老爷没当好爸爸,所以席林才会受委屈。

    帕加尼不怕领主老爷,敢当众说他的坏话,事实上他谁也不怕,因为镇子上所有的人都怕他。

    他长的又高又壮,力大无比,曾一个人把十个壮汉撂倒,据说还一拳打死过一头山上的野猪,没人怀疑,魁梧的帕加尼如果和老虎搏命,活下来的一定是他。

    可席林不怕他,帕加尼说过等以后长大了要当他的骑士,任何贵族老爷都有授封骑士的权利,而骑士是绝对不能打自家老爷的。

    庄园里有四位家族骑士,他们威风极了,一身亮银的铠甲,一把镶有红宝石的利剑,一匹壮硕的骏马,整日四下巡视游走,看见他们的人无不驻足致礼。

    帕加尼羡慕,席林也羡慕,以前席林一直吵着也想当骑士,这让他很头痛,骑士可不能授封另外一位骑士。

    今天的席林却很沉默,能不能成为骑士好像也不重要了。

    帕加尼知道,任何想成为骑士的人,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位想要保护的对象,当这位对象消失以后,骑士将再无理由去挥舞手上的利剑。

    席林的理由死了,帕加尼的理由还活着。

    他从未见过像席林一样虚弱的小孩,没有办法走太远,更不能爬山,如果让席林自己走,休息的时间一定比走路的时间长。

    他也从未见过像席林一样神奇的小孩,那种神奇就像磁铁一样将帕加尼吸住了。

    那一年,镇子上许多人都害了病,多数人将矛头指向了老鼠。

    没人注意到老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多的,当人们注意到老鼠的问题时,它已然恶化到相当严重的地步。

    不仅仅是约姆,附近的几个小镇,甚至更远的城市都传来鼠患的消息。

    家家户户开始养猫,准备老鼠药,镇子上也成立了捕鼠队,人们用尽一切办法,还是遏制不了鼠群的增涨。

    老鼠什么都吃,也开始吃人。

    有人疯了似的四处乱叫,说见到了那只吃人的老鼠,它长的比小牛犊都大,一身绿油油的毛,牙齿比锯子还锋利,爪子比铁钩还坚硬。

    帕加尼吓傻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的害怕,他当然不是因为听见老鼠吃人而害怕。

    他的妹妹伊莎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可怜姑娘,可她的手工活却比一般的女工要好的多,所以玛卡太太倒不介意雇佣这么一个瞎眼的姑娘。

    伊莎勤劳且坚强,也非常感激玛卡太太,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会准点到太太那报道,然后开始工作。

    帕加尼之所以害怕,是妹妹伊莎常走的那条路,正是那只吃人的绿老鼠出没的地方。

    现在,妹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他疯了似的往那赶,帕加尼变的比吃人的老鼠还要可怕,所有人看到这样子的帕加尼都会远远的躲开。

    帕加尼一度以为自己来不及了,直到看到了那一幕。

    席林竟然出现在了道路的前方,他满身狼藉,瘦小的身体摇摇欲坠,可仍坚持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不能摔倒,因为昏迷的伊莎在他背上。

    这段路就算让席林一个人走,他也会累得喘不上气,帕加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想上前狠狠的抱住席林。

    他刚跨出一步,甚至那一步都没能落在地上。

    帕加尼以为在做梦,于是给了自己一巴掌,原来他没在做梦。

    好多的老鼠,灰的,黑的,白的,还有那绿的,它真的比小牛犊还要大,牙齿比锯子要锋利,爪子比铁钩还坚硬。

    老鼠们排成两排,更多的则聚在席林身后,它们一动不动,那一双双圆滚滚绿油油的眼珠子齐齐的注视着席林。

    席林什么也没看到,他快累倒了,垂着脑袋,喘着气,眼里只有向前的路。

    帕加尼什么都看到了,可以后无论谁问他,他只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老鼠有多少只,一千?一万?还是更多,数不清了,大地像贴上了补丁,到处都是色块。

    那些色块是老鼠,那些老鼠在跪拜。

    它们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王,毛茸茸的鼠脸上写着崇敬。

    帕加尼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也不认为自己疯了,他一定是醉了。

    他没喝过酒,却先体验了醉酒的滋味。

    就像没人知道鼠患是何时开始的,也没人知道鼠患是什么时候突然结束的。

    老鼠消失了,帕加尼的酒却还没醒,他沉默了好多天,人们都说镇子上的老虎打盹了。

    席林真在打盹,那天一回来就躺在了床上,他睡了好多天,帕加尼酒醒的时候他还没醒。

    这个世界很神秘,帕加尼想要探究一下这个神秘的世界,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本杰明老爷,是一位好将军,但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帕加尼又一次重复,席林却好像没听见,帕加尼当然知道他听得见,只是这个小鬼每听到一些他不愿听的话时,都装作没听见,帕加尼太了解他了,比了解自己的妹妹还了解他。

    换做以往,帕加尼会换个话题,可今天,他决定一直讲下去。

    “你妈妈死了,你就当你爸爸也死了。”

    席林果然生气了,“你爸爸才死了!”

    “对,我爸爸的确死了,”帕加尼点点头。

    席林脸色发白,“对……对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帕加尼心中冒火,没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你既然那么想见他,那就去奥兰托夫啊!”

    席林又不说话,帕加尼冷笑,“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去奥兰托夫,有些事情如果没被戳破,那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心里永远还有希望,但是席林,你不该只为这个希望而活,你该学会做点其他梦了!”

    帕加尼一把抓起席林,抓到了悬崖边上,将他悬在了半空,下面是陡峭的山体和茂密的树林。

    席林吓傻了,挣扎着,“帕加尼!你在干什么!快把我放回去!”

    帕加尼大吼,“席林!你就是活的太好了,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折磨的死去活来,我现在就要教你一个道理,要学会活,首先得知道死,死的恐惧越强烈,活的滋味才越美妙!”

    席林一动不动,眼睛越睁越大,他的脸比白纸还苍白,他的嘴唇和身体一齐在颤抖,“你不会的。”

    “不,我会。”

    席林在坠落,这一刻他忘记了呼吸,眼里只有天空,广阔而无边,席林仿佛飞在了空中,但他没有翅膀,终究还是会落地。

    帕加尼抱住了他,狠狠的拥抱了他。

    席林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下来的,也不知道帕加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们走了,帕加尼带着妹妹伊莎离开了,他们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镇还是原来的小镇,只不过少了那个比老虎还凶猛的少年,还有他的妹妹,眼睛虽然瞎,手却无比灵巧的伊莎。

    生命中的多数人只能是过,当他消失在人们的闲谈中时,他就真的消失了。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忘了他,但席林还记得,那个想成为他骑士的少年,他的名字,叫帕加尼。

    ……

    席林的身体变的更糟糕了,他越来越虚弱,以至于连走路的力气也失去了,他开始整日整夜的躺在床上。

    那情形就跟他母亲,露琪娅夫人当时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

    老乔尼急的发疯,他找遍了周围以及更远地方的所有医生,还有教堂的神父,但他们无不遗憾的表示无能为力,无论用任何方式,任何器械来检查席林的身体,竟然都得到一个非常健康的答案。

    这样的结果令那些医生还有神父大为不解,也让他们的脸羞的通红。

    眼前的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健康的样子,毫无血色的脸,瘦弱的手还有脚,没有力气的身躯,甚至连说话都有些气喘。

    可他真的是健康的!

    老乔尼意外的没有对这样的诊断提出质疑,他好像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令席林虚弱下来的不是疾病,而是从他身体内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力。

    他听说宽阔的风景,和大片的绿色可以使人身心愉悦,于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庄园周围种满了绿植,把席林安置在视野最好的房间。

    他听说美味的食物,好喝的浓汤能焕发生命力量,于是网罗了附近最好的厨师,一日三餐不重样的为席林送去美食。

    他听说有一种长在树干上,像菌菇一样的药材,只要吃下去,哪怕是奄奄一息的老人都能下地跳舞,于是他找到了当地最好的捕手,让他满世界的去寻找这样的菌菇药材。

    老乔尼听了很多,做了更多,可席林还是一天天的虚弱下去,老乔尼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所以早就写了一封信寄往奥兰托夫,可他始终等不到回音。

    于是写下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当写完第五封的时候,老乔尼把信撕了。

    那一天,这个老人生气的在庄园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一天,席林在楼上看着这个老人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

    ……

    席林喜欢上了看书。

    在他的一天里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不像自己的母亲,一天,有时几天才醒过来几分钟,于是席林有了阅读的习惯。

    他什么书都看,尤其喜欢看小说,他不喜欢看爱情故事,因为小说里的爱情很少有圆满的,他也不看与军事相关的小说,他不喜欢战争这个字眼。

    他尤其喜欢冒险故事,情节越离奇的就越喜欢,英勇的骑士举起长剑,将带来灾难的巨龙斩于剑下,再看过上百本冒险小说后,已经很少有情节能让席林觉得惊讶了,可他仍喜欢看,他忽然明白,自己爱看冒险小说并不是因为故事离奇,或是情节精彩,而是在他心中的那个骑士并没有完全死掉。

    现实里无法完成的事情,人们会通过做梦来完成,所以席林越来越爱做梦。

    他望向窗外,平坦的草地上长起了荆棘,树林里也孕育出了怪物,天空一下子变黑了,遥远的尽头有火光在闪烁,他的背后长出了翅膀,手里也有了长剑,他砍断荆棘,冲向树林,利剑在挥舞,怪物在退避。

    席林一次又一次的成为了伟大的骑士,终于在一次打败巨龙后,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草地上的荆棘一点点的缩回泥土里,树林的怪物也一点点的消失不见,天空还是亮的,遥远的尽头只有太阳或是月亮,梦已做过无数遍,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现实里没有梦,而梦也不会照进现实。

    那一年,席林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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