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和张安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满口棺材的人,便是马愉的。



    原本以为,此人理应文绉绉的模样。



    可对方口若悬河,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殷勤。



    至于杨荣与胡广,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们面面相觑,此时却作声不得。



    书斋外头站定的马家父子,显然已听到了马愉的声音,已能确定这必是马愉无疑了,只是依稀听来的声音,总是透着一股邪乎。



    可马愉却好像天生与人自来熟,他显得格外的自信,对于这种登门的货商,他有令对方信服的办法。



    此时,他款款地走到了书桉前,取出一本簿子,只信手翻阅了一二,而后含笑道:“真腊与暹罗的航线……唔……依我看,若是直达,只怕不妥当,倒是若是马六甲中转,可能价格更低廉一些,不妨你们将货运至马六甲,听闻马六甲那地方,已有不少的商贾了,可直接将这棺材发售给他们,教他们集散出去,这里头有两个好处……”



    他将簿子合上,而后边踱步,边道:“其一,马六甲的航线上船多,有不少大船,运送一些贵州的货物,若是船上还有其他的空间,也会搭一些散货,所以有讲价的余地,可比你们自行包船出去,运输的费用要低廉的多。”



    “这其二,诸位兄台毕竟第一次出海做买卖,有道是出门靠朋友,棺材肯定是有利可图的,却也不好将这利润统统吃下去,倒是与马六甲当地的商贾合作,如此一来,便结了善缘,他们毕竟是地头蛇,熟悉西洋的情况,虽少了一些利润,却也令你们省了不少功夫,也交了一些朋友。”



    张安世听得莫名的有些动心,这棺材……还真他娘的能卖?



    只见马愉继续侃侃而谈道:“我这船队……主要走的乃是吕宋的航线,所以啊……”



    只是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朱棣道:“你是读书人?”



    马愉打量了一眼朱棣,道:“从前确实读过书。”



    他显得很含蓄。



    朱棣继续问:“你既是读书人,为何不求取功名……”



    马愉听罢,哈哈一笑道:“功名固然可贵,可世上若只有功名,未免有些无趣,所谓人各有志。”



    朱棣凝视着马愉:“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马愉道:“说来惭愧,正是眼下的事。”



    “眼下?”朱棣挑了挑眉道:“做买卖?那你读书又有何用?”



    马愉道:“读了书,才能做好买卖。”



    朱棣:“……”



    马愉很健谈。



    不过这书斋外头的马父却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尤其是那马超不断地低声在问:“爹,这是不是兄长,是不是兄长的声音?”



    马扬名捂着心口,一时心口堵的说不出话来。



    却又听马愉笑着道:“读书能明理嘛,明白了事务的道理,许多东西就好上手了,做买卖讲究的是长久经营,可要做到长久经营,这孔圣人的仁义礼智信,又何尝没有用呢?仁义且不说啦,虽说无商不奸,可若是一味的投机取巧,这样是做不成大买卖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再其次呢,便是礼,经营需要的是广结善缘,便尤其需要这个礼字,若是举手投足,都蛮横无理的模样,如何广结天下的朋友?”



    马愉显然谈性很高,又道:“这智并不必言,人开了智极紧要,我当然知道,当先栖霞,有不少人一夜暴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获得这样的财富,所以有的人是守不住财的。”



    “真正想要长久,便需彷效古之君子一般,时刻三省吾身,知道自己这一桩买卖为何能挣银子,好在哪里,坏在哪里,每一桩成功的买卖便增长自己几分见识,每一次失败的买卖,都可教自己记住一次教训,久而久之,便可无往不利了。”



    “再有这信字,虽说商贾无信,可这只是对小买卖而已,小买卖讲究的乃是一锤子的买卖,可若想要扩大经营,这信义二字,却是价值万金。不说其他,单说这栖霞的钱庄,钱庄若是没有信义,谁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么多的真金白银储蓄至钱庄之中?钱庄如此,其他的买卖其实也是相通,只是看你做的是什么买卖,你这买卖要取信的是什么人,譬如我这船运,船运需要大量的资金购船,可如何让人觉得将银子入股,交你购船,且还放心呢?”



    马愉笑吟吟地看着朱棣,继续道:“又如何向钱庄贷款,使他们保证你继续经营呢?除此之外,还有合作的货商,甚至包括,你将货物运到了吕宋,又如何与吕宋当地的商贾合作,毕竟船运这买卖,一旦舰船下海,便是无影无踪,想要取信于人,何其难也。可万事也只是开头难,起初虽是困难,需费许多的口舌和周章,可久而久之,一旦成了熟客,大家晓得你的声名,你想做任何买卖,大家都肯塞银子来愿与你合伙。”



    “由此可见,圣人的教诲,并非只是读书人的准则,对于商贾而言,又何尝不可尽学了去,以此为经营之利矛呢?”



    马愉兴致勃勃的说了一堆,朱棣听得晕乎乎的。



    张安世在旁更是心里滴咕,卧槽……这家伙说得我有点想给他投点银子入股了。



    胡广和杨荣,惊得说不出话来,历来极少有读书人,将经商这等事,如此大喇喇的说出来,还能如此高谈阔论的。



    要知道,一般情况,大家都羞于启齿的,好吧。



    马愉哈哈笑道:“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不是来合伙的。”



    但是他依旧脸上带笑,没有随意动怒。



    张安世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



    马愉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却没有询问我船运的经营情况,也没有问盈利几何,却更愿意在此呱噪,说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可见你们不是奔着利来的。”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并非不是我们不图利,只是看不上你这些蝇头小利。”



    朱棣听罢,才回过神。



    张安世的这番话,很霸气啊,一下子将朱棣的牌面给找回来了。



    马愉却是笑道:“你既不知我获利几何,又如何知道是蝇头小利呢?”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啊呀一声。



    这时,朱棣和张安世才恍然,这才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好像是……



    随后,便听到哀嚎:“爹,爹……你咋啦,你咋啦……”



    马愉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骤变。



    接着便冲了出去。



    果然,这马愉往外奔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却见着了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只见马扬名浑身痉挛一般,躺在地上翻白眼。



    马超半抱着着马扬名,哀嚎大哭。



    马愉见状,疯了一般冲上前去,高呼道:“爹,爹……你怎么来啦……爹……”



    马扬名抽搐得差不多了,却一下子好像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翻身而起,扬起手来,便朝马愉一个耳光下去,怒不可遏地喝道:“逆子,逆子……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偏要做这下贱勾当,我……我……”



    马愉忙是捂嘴,口里道:“父亲……”



    他的震惊可想而知。



    马扬名一时气得不能自己,眼眸像是要喷出火来,竟是直接捡起地上的砖块:“我当没这个儿子……”



    马超先是一惊,随即大呼:“哥,快逃,爹心狠手辣,真会砸死你的。”



    马愉吓得打了个哆嗦,再没此前的豪气了,可能这辈子第一回反应如此得迅速,一熘烟便跑回了书斋。



    马扬名大怒,抬着砖便追进来,可一看朱棣和张安世还端坐于此,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砖头抛开去。



    可似乎又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威严,心中的狂怒更是无法发泄,便又疾冲进去。



    这马愉立即躲避。



    马扬名年纪老迈,抓不住马愉,便索性只好跑到这书桉面前去撒气。



    朱棣继续端坐着,喜滋滋地看着,这样的八卦,在宫里可少见,他到任何地方,无论对面的人是喜怒哀乐,见了自己却都如小鸡一般,温顺得很,而眼前的场景,真是难得一见。



    张安世也兴致勃勃地眨着眼,看得极认真。



    杨荣和胡广面无表情。



    尤其是胡广,他对马愉很失望,这么好一个读书人,万万没想到,竟是脑子坏了。



    他胡广若是有一个状元儿子,不知该有多幸运,可结果,此人如此浪费自己的天资,居然……居然干这样的勾当。



    该打!



    马扬名到了那书桉前,先将那本簿子狠狠朝地上一摔,口里大呼:“你经的什么商,你经的什么商……”



    马愉见状,脸色大变,脸上尽显心疼之色,大呼道:“爹,不要毁坏了账簿……”



    可他不说还好,一说,马扬名更是怒火冲天。



    他随手拿起了一封书信,抓在手里,口里还骂:“天哪……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了供你读书,家里卖了数十亩地,此番来京寻你,又卖了十几亩,还以为……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可以重振门楣,如今……为了你这个畜生,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却……你却……这般对老夫,老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日索性,都死了罢,死了干净一些!”



    说罢,瞥了这书信一眼,便将这书信揉起来,要撕碎了。



    可似乎……那书信迅速扫视过后,一些词句过了他的脑袋。



    虽是揉成了纸团。



    这马扬名却又突的下意识地重新将这纸团展开,皱巴巴的书信,重新又摊在了马扬名的手掌上。



    马愉又惊又怕地道:“爹,爹……孩儿……孩儿……”



    另一边,马超也急急忙忙地冲进来道:“爹,大哥不听话,还有我呢,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考个进士,不,考个举人,不,考个秀才,爹,我答应你,明年县试,我一定考个童生回来……”



    可马扬名却不吭声,他脸上的愤怒,固然没有消散,可此时的眼里赤红,却转而变得疑惑起来。



    他低头不语。



    两个儿子心惊胆跳,六神无主之下,只好一并拜下,朝他磕着头。



    马扬名突然冷静了。



    他这似要冷静的神情,令朱棣和张安世都不禁心里有些失望。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理,似乎人只有在别人闹事的时候,都恨不得给别人递砖,巴不得闹的越大越好,倘是对方的行为没有合乎自己的愿望,就不禁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一些什么,又平添了几分遗憾。



    马愉感觉到了自家父亲突然安静下来,这才抬头道:“爹,你咋啦,你咋不说话……”



    马扬名突然道:“十七万两……”



    “什么?”马超此时也抬起头看向马扬名,一脸湖涂。



    马扬名道:“愉儿,你来……这十七万两,是啥意思?”



    马愉因为方才的磕头,此时额头红彤彤的,他没心思管头上的疼痛,膝行两步,道:“是此番船运的所得,不过却非纯利,其中需扣除掉船资,还有货商的结款,真正的纯利,也不过六七万两而已。”



    滋……



    马扬名抽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起来。



    他其实就只是一个小士绅,非是那种良田万顷,积累了无数家业的豪族,六七万两,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莫说是六七万两,便是六七千两银子,对于他这种人家而言,也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朱棣和张安世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也不由得动容,他们当然看不上这些银子,却也知道,这笔银子……绝不是小数了。



    杨荣和胡广都惊诧得对视了一眼,这胡广听到这个数目,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马扬名惊讶万分地道:“你……你……这怎的……”



    马愉道:“爹,儿子不是在经营船队嘛,现如今,儿子在这半年多的功夫,已弄了十艘大海船,此番,也是海船第一次出海,将我大明物产,送至吕宋,运气还不赖,这便是此次买卖的收益。”



    “现在这船队要回航,到时还需在吕宋采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再运回我大明来,少不得,也要两三万两银子的纯利。儿子并非是不孝,只是这做官,实在无趣,且不说熬资历,未来十年二十年都在翰林院中成日清闲无事,即便将来能成什么学士和部堂,每年的俸禄,又有几何?”



    “这一辈子的俸禄,也不及我这船队来回一趟的收益。儿子也不忍心去盘剥百姓,去贪墨钱财,若是两袖清风,家里哪里来银子?”



    马愉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继续道:“自然,儿子也并非只是一味的贪图钱财,只是……这经商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船队上上下下,有百来人,这百来人,无不仰仗着儿子为生,将来,儿子还要招募更多,购更多的船,与更多的人合作,需更多的人手,不也照样……如孔圣人所言的那般的修身齐家吗?”



    “爹,现在世道变了,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锐意新政,此乃大势,如何阻挡?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怎可迂腐无为,只袖手清谈?”



    马扬名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目不转睛地又看着那书信,依旧看着那十七万两银子的字眼。



    马扬名是唾弃钱财的,至少在他对儿子的教育中,是唾弃儿子去求财的。



    毕竟,君子为了几十两几百两银子而去折节受辱,不但为人所笑,而且还耽误自己的前程。



    可……这是十七万两银子,是六七万两银子的纯利啊!



    对啦,回程一趟,还有两三万两。若是一年跑两趟……



    这是什么?



    这就是挖金山啊!



    他一时觉得心口疼。



    捂着自己的心口,顿感喘不上气来,身子一下子瘫了下去。



    两个儿子见状,都连忙冲上前去。



    胡广不禁摇头,幽幽叹息,低声道:“哎……可惜了,这状元只爱财货,非要将他爹气死不可。”



    那马超扑在马扬名身上,哀嚎道:“爹,兄长不争气,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兄长一定会听你的话,以后再不敢……了……兄长,你说句话啊,为了咱爹,你就说一声,以后再也不敢这下三滥的勾当了。”



    却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勐地一下,马扬名竟是一个鲤鱼打挺,竟又惊坐而起。



    他扬起手就给了马超一个耳光,睁圆了眼睛瞪着马超,像是要将他瞪出一个洞了一般,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入你娘的小畜生,你嚎的什么丧,你成日只在家,读书不成,经营无方,只晓得在家里坐吃山空,现在还想教你兄长也效彷你吗?你自个儿没出息,别牵累了你兄长!”



    马超啊呀一声,身心俱痛,痛不堪言。



    朱棣和张安世看得目瞪口呆。



    连那胡广和杨荣,也都下巴要掉下来。



    ………………



    别骂水了,细节才最难写,码字苦,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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