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许多人已开始四处出动,寻找这位状元公了。



    不过显然,这些人的效率,却是低下不少,远不如厂卫。



    只可惜,要寻状元公之人,断然不会和厂卫沾上关系。



    马愉听闻隔壁有人询问自己的事,倒也怡然自得,他自有应付之道。



    却是悠悠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斋里头,默想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大宗的货物,从起运到靠港停泊,再到发卖回款,以及银行的利息还有各货商的结款。



    这里头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自己敲定,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都是致命的。



    “哎……只恨各藩国的读书人太少啊。”马愉叹了口气,又喃喃自语地道:“若是读书人再多一些,那就好了,各处都可结交一些朋友,哪怕提供一些讯息也好。”



    马愉说着,一脸可惜地摇摇头。



    马三道:“少爷,我倒听闻这太平府,到处都在捉拿读书人。”



    “这怎么叫捉拿呢。”马愉笑了笑道:“这叫让读书人找一点事做,叫忠孝两全。”



    马三道:“小的其实也不懂,只知道这太平府内外,没人敢轻易戴纶巾,穿儒衫了,就怕被认为是读书人,被抓去忠孝两全。”



    马愉听罢,哈哈一笑:“有意思。那岂不是和我一样,虽有功名在身,可横看竖看,却都不像读书人?”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勐地一拍头道:“有了,我又有了一个新主意。”



    说罢,一脸兴奋地道:“来,给我笔墨,修书。”



    马三有些不情愿地道:“少爷,老爷那边,要不要回一封书信……”



    马愉徒然收起了几分兴致,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若是知道我辞官,必要火冒三丈,非要跑来京城打我了”。



    马三哭丧着脸道:“到时我怕也要被打断腿的,呜呜呜……我的腿没了。”



    马愉默不作声,低眉提笔,不予理会。



    ……



    文渊阁。



    “马愉寻到了吗?”胡广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寻舍人来问。



    而舍人则每次的回答都是:“已经让刑部都派人去寻访了,只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还颁了悬赏。”



    胡广皱眉道:“这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人看见他?”



    舍人哭笑不得地道:“回胡公的话,不是没人看见,而是自颁了悬赏了之后,说看见的人实在太多了。短短十几天时间,各处来奏报,说是查到其踪迹的线索就有一千多条,等这刑部的人一一核实才发现……绝大多数……都只是捕风捉影……”



    胡广听罢,怒道:“为何锦衣卫找人就这样的轻易?”



    “这……”那舍人道:“锦衣卫不一样,人家有专门的……叫什么什么情报分析,他们也搜集线索,却有专门的情报千户所,对所有的讯息进行甄别,而且各处都布设了耳目,消息要可靠得多,要不,胡公下一个条子给芜湖郡王……”



    胡广连忙阻止道:“那岂不是羊入虎口?马愉是何人?当初这马愉不知咒骂过多少次张安世,你可听闻过汉贼不两立吗?马愉清高,性情必定刚烈,状元公嘛,恃才傲物肯定是有的。真若是让锦衣卫去查,这锦衣卫查出他的一些事迹,谁知道会不会下毒手?即便张安世大度,可也禁不住那些锦衣卫下头的人起什么歪心思。”



    “下官明白了。不过听闻现在读书人人人自危,前有锦衣卫捉读书人,后有状元公失踪不见踪影……”



    胡广叹了口气:“哎……继续寻访吧。”



    他只叹了口气,可对于眼下的时局,是越发的担心。



    太平府的海贸,随着一艘艘海船的下水,终于开始。



    不久之后,张安世又颁发王诏,天下四海之内,凡有商船往来,无不予以保护。



    这种保护,不只是针对藩国,便是大食的海商,亦或者是天竺的海商也无一例外。



    而此时,最满意的便是在马六甲筑城的唐王朱琼炟,他来了一趟京城之后,立即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好时机到了。



    马六甲有不少汉民,不过此处抵御狭小,土人也甚多,若不是靠着与安南、真腊等地的诸王互为犄角,可能真要被漫山遍野的土人给赶下海去。



    因而,他的开拓进展并不快,如今也不过筑了三座城,而马六甲,连接天竺海与西洋,乃是重要的海上渠道。



    这就意味着,许多藩国的海船,都可能在他的藩地内停靠中继,不只如此,大量的大食海商还有天竺的海商,一旦能在此中转,未来自己的藩地,收益最大。



    其他的各藩国,也已纷纷准备了大量的物产,只等太平府的舰船来。



    时间就是商机,舰船下海,几乎便有商贾趁此机会,立即承载着大量的货物,火速出海。



    这松江口岸,一时之间船舶云集。



    数十座的船坞,为了造船,不约而同地拼命改进工艺,尤其是制造的流程。



    原本下西洋的舰船制造,本就有大量的技艺储备,如今在金银的引诱之下,这种制造管理的水平已越来越高了。



    第一批商贾的海船,已然出海。



    犹如一群吃螃蟹之人,如今,太平府上上下下,都似乎在等着有消息来。



    到了永乐十八年年末。



    陈礼哀叹于现在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少,斯文扫地,即便是有读书人,也不肯穿戴纶巾儒衫出门了,实在很难辨识。



    张安世却不得不安慰他,道路是曲折的,前途却是光明的,总能有将读书人一网打尽,火速送往四海之地让他们尽孝尽忠的时候。



    只要朝廷还开科举,就不担心读书人不进京,就算进京之后,他们藏匿身份,可一旦放榜,不怕他们不去看榜。



    榜下捉人,那是效果显着,高中的人自然是让他们去做官,名落孙山者,便可直接感化之后,送出海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老人进了京城。



    此人穿着一件旧衫,戴着破旧的纶巾。



    好在他年纪老迈,即便是这样的装扮,也没人对他有兴趣。



    锦衣卫喜欢的是那种年轻力壮的读书人,不是这等送上了船,说不定到了地方就要吃席的老儒生。



    这老儒生一脸悲戚,在一个老仆,还有一个年轻人的照顾之下,先到了夫子庙。



    这年轻人乃是他的幼子,叫马超。



    而这老儒生,姓马名扬名。



    他虽叫马扬名,诗书传家,可时运并不好,读了一辈子书,却没有扬名,其实不过是一个老童生罢了。



    累世家业,也不知是经营不善,还是时运不济,这几代,已不似从前那般兴旺了。



    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家依旧还是出了人才,譬如他的长子马愉,便高中了状元。



    消息传到了山东,山东布政使司的布政使以及学政,亲自往马家拜望,这可整个山东布政使司数百年不曾见过的幸事,一举扭转了北人无状元的空白。



    当时可把马扬名高兴坏了,祖宗积德啊!



    可没高兴多久,却得知自己的儿子,辞官了。



    又有刑部的人,去山东寻访,询问马愉是否归家。



    马扬名当时就大惊失色,就这么焦灼不安地等着消息,可马愉却是无影无踪,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虽也修了一封书信回来,不过这书信也是语焉不详,只说不想为官,想做点自己的事。



    马扬名,他……不能接受。



    于是在家里呆了数月,焦灼的盼着家书,几经失望之后,马扬名终于决定,带着全家,进京寻子。



    来到了这诺大的京城,马扬名一脸悲怆,在夫子庙的客栈住下之后,当即便让自己的次子马超四处寻访同乡,打听消息。



    而听闻了马老先生抵京,本就关注马愉的同乡、同年,甚至是不少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们,无不慕名而来。



    有的人纯粹是出于同情。



    有的人,则也想从马父这儿探听点什么消息。



    还有人虽觉得马愉不知下落,可好歹是状元公,说不定将来人家找着了,照样还有美妙的前程,此时不如烧一个冷灶。



    当然,也不无纯粹是出于关心的。



    一时之间,小小的客栈,车马如龙,甚至户部尚书夏原吉,也匆匆来了一趟,与马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了。



    至于其他朝廷命官,什么翰林、御史,甚至各部主事、郎中,竟也有不少。



    和马愉一起高中的许多进士,也都来拜谒。



    马扬名百感交集,自己的儿子若是无恙,这辈子,应该也和他们一样,甚至可能,前程比他们还要远大一些。



    可如今……



    他几次老泪纵横,一次次地落泪之后,辗转难眠。



    紧接着,便是一些同乡来拜访。



    到了京城,听到了乡音,自然是难免格外地觉得亲切的。



    “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这么大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



    马扬名哆嗦着唇,嚅嗫着嘴,一脸愁苦之色。



    而站在一旁的马超,也忧心忡忡地道:“爹,兄长不会出了事吧。”



    他这般一说,马扬名立即暴跳如雷,举着杖便打,骂道:“畜生,你兄长出了事,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混账东西,平日里只偷奸耍滑,读书又没长进,马家没你兄长,便要败在你的手里了。”



    马超于是躲着,边道:“我随口说的……”



    同乡们便都来阻拦,道:“马公息怒,息怒啊……”



    “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回家再打便是。”



    马扬名气喘吁吁,眼眶发红,悲怆地道:“我苦,我苦啊,我读了一辈子书,不过是个老童生,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出息的孩子,如今……却不见了。我那儿最是乖巧,为人最本份,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呜呜呜……”



    呜咽着,泪流满面。



    马超愁苦地滴咕道:“本来家里就不成了,此番进京来,沿途的开销,都是卖了家里七八亩地才筹的盘缠……”



    这时终于有人道:“马公,我只问你,有些事,你听说过没有。”



    马扬名看着人一眼肃然之态,忙收了泪,道:“什么事?”



    “你竟不知,此前没人和你说?”



    马扬名摇头,茫然不知的样子。



    “哎,看来大家都是再明哲保身,不肯告出实情……”



    马扬名听着这话越发忧心起来,认真地道:“你说罢,咱们乡里乡亲,若是有什么消息,可不要瞒我……我……我给你磕头。”



    那同乡骇然,连忙摆着手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好吧……”



    此人心一横,跺脚道:“这些日子,锦衣卫四处捉读书人,贩售出海,不少读书人,都遭了无妄之灾。此中凄惨,实是一言难尽。其实许多人都怀疑,是不是马年兄,他被锦衣卫抓走,送去爪哇国了。”



    马扬名勐地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地道:“他是状元公,理应不会如此吧。”



    “这些年锦衣卫什么事不敢干!”



    马扬名又道:“可他还是修了书回乡……”



    “你是不知,锦衣卫奸猾的很,抓了人,便教人修书回乡。还有那爪哇,你知晓不知晓,最近刚刚传出一些秘闻,说是当初爪哇蒙骗了许多的读书人去,到了地方,便送去服徭役,还教他们修书,所有的书信,还需经过检查,只许讲好的事,若是说什么坏事,必要遭殃。”



    马扬名听罢,心里勐然咯噔了一下,随即满脸骇然地道:“这样说来,我儿十之八九,是被那该死的爪哇国,或者是锦衣卫拿走了?”



    “只能说八九不离十吧。只是这件事,锦衣卫打着什么忠孝的名义,而读书人在此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哎……”



    马扬名眼一瞪,勐地一拍桉牍,勃然大怒道:“什么不敢言?我儿子都没了,他们以为老夫会害怕吗?有本事,就杀了老夫,实在不成,杀了老夫全家,将我这幼子马超砍碎了喂狗,老夫若是为此皱了皱眉头,便不算圣人门下。只要我那愉儿能够重见天日,便是马家死绝了,也不过是芝麻大小的事!”



    马超:“……”



    他这扎心呀!



    同乡们便议论开了:“是啊,积了多少辈子的德,才出这么一个状元……”



    “马公……这事,只怕得请托庙堂中的胡公或者夏公,看看他们是否愿意做主……”



    “我看胡公和夏公也没有用,毕竟人没了,又没有真凭实据是被锦衣卫拿走,胡公和夏公再如何愿意帮忙,只要锦衣卫失口否认,又能奈何?”



    马扬名气呼呼地拍桉道:“其他的事,老夫不管,老夫只要儿子,为了愉儿,老夫什么都无所谓,他锦衣卫了不起,那我就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



    众人道:“这事怕是没人管的。”



    马扬名冷笑:“亏得你们也是山东人,竟不晓得,俺们山东……却有对付这些人的办法。”



    众人不解。



    马扬名也不再多言了,眼眸迸发出坚定的目光,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如老僧坐定。



    …………



    芜湖郡王府。



    这王府之外,有许多人来去,有的是传令,有的乃是前来请见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突然钻出了三个人。



    为首一人,正是马扬名。



    马扬名走在最前头,后头落下一步的是战战兢兢的马超。



    马扬名到了王府外头,回头对马超道:“超儿,将东西给老夫扬出来。”



    马超已吓得牙齿咯咯咯地响,苦着脸道:“爹,你要想清楚,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给儿子考虑啊。”



    马扬名气得发抖,咬牙切齿地道:“你还要不要你兄长了?你这个畜生,你这条命值几个钱?你……你……难道马家还能指望上你?只要你兄长有一线生机,便是我们统统死无全尸,碎尸万段,也值当了,赶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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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马超哀嚎抽泣。



    可最终,执拗不过,却还是乖乖地打开了行囊,而后抽出了一个巨大的丝绢画像。



    当即,他在马扬名凶狠的目光下,心惊胆跳地将这丝绢画像用杆子撑了起来。



    门口的郡王府护卫,正觉得奇怪,要上前盘问。



    可细细一看那旗蟠,骤然色变。



    却见那旗上,赫然是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人……且不说,不过上头的字,大家却是认得的,上书:御制太祖高皇帝像!



    护卫们惊得顿时说不出话来。



    而后,便传出了马扬名的怒吼:“太祖高皇帝亲临啦,大家都来看看,太祖高皇帝,你睁开眼吧,瞧一瞧当科状元怎么被人草芥人命,瞧一瞧这天下还有无王法,哎呀,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他这一呼。



    骤然之间,身边的人纷纷骇然,连忙退避一边。



    连那王府的护卫,也不敢近前了,踟蹰着,倒是也有机灵之人,迅速地转过了身,疯了似地往郡王府里头跑。



    那太祖高皇帝的画像,随之招展,只是旗杆却是颤颤,却是扬旗的马超,身如筛糠。



    父亲的每一句嚎叫,都让他感觉自己距离挫骨扬灰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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