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知道朱棣还有话要说,因而他没做声,只静静候着。

    朱棣手指着陈进业,却更加痛心疾首。

    “此人竟是一个好官,这县令,说他是本地的青天也不为过。”

    这话实在是诛心。

    在发生水患的时候,能够亲力亲为,任知县期间做到不贪不占,甚至连县里的小吏们都对他钦佩,甘愿拿自己的性命来作保,为这陈县令求情。

    就这么一个人,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非但不会治他的罪,甚至可能还会旌表他。

    朱棣接着道:“可即便这样的好官,却照样也令朕和朝廷损失巨大,对军民百姓的危害亦是不小。可若是那些赃官污吏呢?”

    陈进业只是叩首在地,默然无言。

    他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大家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朱棣自有他的痛心。

    可在陈进业看来,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大肆修建铁路,造成了百姓的负担。这修建铁路,实在是祸国殃民,若是不修,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他的看法正确吗?

    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正确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官员,在这个时代,土地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所谓的农业社会,自土地上自然而然就衍生出了士绅的群体,士绅的群体也自然而然会形成一种他们的道德观念。

    这种道德观念里,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怕是皇权也无法轻易剥夺人的土地,尤其是在人无罪的情况之下。

    他作为父母官,岂可强取豪夺?

    唯一的办法就是赎买,可赎买哪里有这样的容易,这些手握着土地之人,岂会轻易让利?

    甚至在那些世家大族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也自觉得自己是天生正义,这是祖先传下来的土地,凭什么你朝廷要修建铁路,就想要平价拿走,我不卖还不成吗?

    于是乎,这江西所谓的修铁路,立时陷入了死局,也就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可若说荒诞,细细去观察每一个人的立场,却好像没有人有错,人人都是对的,家国天下,家在国前,就算是士大夫,也是齐家才治国,若连家族的利益都可以轻视,这样一大块肥肉不去吃,族人和至亲的利益都可以出卖,那么这样的人,又如何立足呢?

    朱棣眉头深锁,道:“朕错了,朕真是糊涂。”

    朱棣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陈进业一跳。

    也吓了张安世人等一跳,张安世道:“陛下……”

    朱棣摆摆手道:“朕急于求成,自以为……这太平府能做的事,天下各府县也可水到渠成。现在方知,天下各州府,所缺的不是铁路,缺的也不是能吏……”

    “说起能吏……”朱棣手指着这陈进业,接着道:“难道此人,不是能吏吗?肯与百姓同甘苦,清廉守正,能将县衙内的差役们驾驭的井井有条,人人对他又敬又畏,这样的人,太平府的官吏,若论德行和操守,哪怕是能力,难道他会不如太平府的官吏?”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他有心想为下头的人辩解一下,可细细一想,虽然太平府上下官吏,各有长处,不过还真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个县令。

    朱棣叹道:“他们所缺乏的,实则乃是新政。失了新政,没法抑制这些士绅豪强,拿出他们的土地,所谓的修建铁路,便如那隋炀帝修大运河一般,除了加重百姓负担,让人从中牟取大利之外,对朝廷没有一分半点的好处。百业兴旺的根本,并非是这一条铁路所带起来的。朕只急于求成,竟将天下的大治,寄望于所谓的外力,这难道还不可笑吗?”

    朱棣的脸颤了颤,他面色颓唐,跌坐在了椅上,双目游移不定,似在思虑着什么。

    张安世便道:“陛下,臣这边……”

    朱棣摆摆手打断他道:“先不要动,诛杀这么几个不臣,又有什么用处?”

    张安世一时看不明白朱棣的打算,于是道:“那么陛下的意思……”

    朱棣没说话。

    却见外头有人大呼:“何人?”

    有人道:“小人要见县尊,尔为何人?”

    朱棣听到动静,便道:“将人叫进来。”

    随即,一个差役便被请了进来。

    他一见这里的架势,先是吓了一跳,却又见陈敬业匍匐在地,便也不由自主地腿软,直接跪了下去。

    朱棣看了这差役一眼,淡淡道:“何事?”

    这差役磕磕巴巴地道:“有……有布政使司的公文……”

    朱棣道:“取来。”

    那差役看一眼陈进业,见陈进业依旧叩首在地,一言不发。

    便乖乖地将这公文奉上。

    朱棣则是大手一挥:“将此人暂行拘押起来。”

    “喏。”

    这差役刚想呼救,便被人捂住嘴,直接拖拽出去。

    朱棣随即打开了公文,只扫了一眼,而后叫人交给张安世。

    张安世打开公文,低头一看,这公文之中,却只说了几件事。

    一件自是催促继续修建铁路,说来好笑,虽然傻瓜都知道,这铁路修不成了,可这公文里头却是说的煞有介事,好像是手把手言传身教一般,教你该怎么修,要注意什么,那布政使徐奇也算人才,这铁路能否修成且不论,可这理论却是一套一套的。

    甚至枕木该怎么铺,铁轨间距几何,钢铁该选用什么材质,匠人要征募多少都是详尽无比。

    卧槽,这铁路可算是被这徐奇给玩明白了。

    可接下来,却是催促着县里继续发债的事宜。

    此前发了大量的债,起初倒是筹措了不少。

    可随着这债越来越多,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事,那便是大家不敢买了。

    不过不敢买也不打紧,只要利息足够高,总能吸引到人买的。

    所以起初,这边发的公债,是效仿太平府,用的是几厘息。

    到了现在,竟开始大言不惭,铁路乃国家根本,陛下对此尤为看重,我等神为人臣,务求将此路修成,方不愧君父恩泽,否则,枉为大臣,罪该万死也。

    既如此,当继续发债,为使军民踊跃购债,宜将各府县公债利息再提高两成,以每年七分九厘为宜。

    张安世看到这里,直接大吃一惊,甚至脑子里嗡嗡的响。

    七分九厘……

    这是什么概念?

    这可比高利贷还可怕,等于是,借官府一万两银子,每年官府偿还的利息,就要八九千两。

    这哪里是借钱啊……

    张安世感觉心跳都较快了起来,木木地看向朱棣道:“陛下……”

    朱棣的脸色已经沉如墨汁,冷声道:“他们这是为了筹银子,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张安世终究将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是要出大事的啊。”

    朱棣自也是想到这个,颔首道:“朕当然知道,可笑的是,他们竟还打着朕的名目,说是要为朕这个君父来分忧,为了将这铁路修成不可。”

    朱棣笑得很冷,犹如那寒冬里的冰刃。

    这操作,也算是神了。

    不顾一切的借钱,借了钱拿去高价买地,而这一切,却是打着朱棣的名义,是要成全大臣的忠孝,是为君父赴汤蹈火。

    张安世这时急了,七分九厘的利息太可怕,说实话,这利息……若是拿给商行去发行这样的公债,不出几年,利滚利之下,商行也要破产。

    张安世此时看朱棣还能稳稳的坐着,倒是觉得朱棣太沉得住气了,他却是忍不住地率先愤怒地朝陈进业道:“你们县,也发了债?”

    陈进业道:“还未发,此前是布政使司发,后来变成了九江府。”

    “最近发的债,是多少利息?”

    “最近的半月,发了一笔,是四分九厘……两月之前,则是三分。”

    即便是三分,也足够吓人的。

    也就是说,为了借到更多的银子,疯狂地发债,可买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吸引更多人买,于是给出的利息越来越高,甚至到了连张安世都觉得害怕的地步。

    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这些债发出去,是什么后果?”

    陈进业道:“所以下官才说,铁路误国误民,实乃亡社稷之道。”

    张安世怒极,恨不得直接一刀给这陈进业捅了干净。

    倒是朱棣这时候居然出奇的平静,朱棣笑了笑道:“很好,让他们发。”

    “什么?”张安世一愣,他有些糊涂了。

    朱棣道:“发债嘛,有何不可呢?就让他们发,这县里,也要发,都要发。”

    张安世看着朱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

    “陛下……此事还是慎重不可。”

    朱棣摆摆手,却看着陈进业道:“你一家老小,还想活命吗?”

    陈进业忙叩首道:“臣……臣……自然……自然希望……”

    “那就将功折罪吧。”朱棣淡淡道:“你终究还算是‘好官’。”

    好官二字,只让朱棣觉得讽刺。

    朱棣继续道:“朕等人的行踪,你这边要想办法给朕捂住。若是泄露出一分半点,朕其他不敢保证,却保证能将你三族统统夷灭。”

    陈进业打了个哆嗦,随即忙道:“是。”

    朱棣接着道:“至于布政使司教你做的事,你给朕好好地做。至于朕等人,你对外就说,是你的一些远亲来此投奔,朕这些人如何安置在你的这县里,你来负责安排。”

    陈进业脸色苍白:“陛下……微服出行,本已是不妥,若是继续在此住下……臣担心……担心……”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道:“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朕只等这两日即可。”

    陈进业只好道:“罪臣……遵旨。”

    朱棣随即看了一眼张安世。

    转而向张安世道:“给朕下一个条子给亦失哈,让司礼监再下文给文渊阁,教他们拟一道旨意,就说铁路关系重大,江西修建铁路,敢为天下先,给朕旌表江西布政使徐奇,教他们尽早筹措银两,争取年内将这铁路修建完工,如此,方乃奇功一件。”

    张安世忙凑上去,压低声音道:“陛下,借一步说话。”

    朱棣摇摇头:“按朕的意思去做,不要啰嗦。”

    张安世只好道:“是。”

    …………

    文渊阁。

    司礼监的一张条子下了来。

    胡广看了这条子后,顿时有些急了,于是忙去找杨荣和金幼孜商议。

    胡广显得很焦躁,心急火燎地道:“陛下这几日都隐匿不出,却突然拿了这条子来,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铁路已耗费了这么多的钱粮……杨公……”

    胡广看了一眼金幼孜,却还是道:“我听说……江西那边,大肆举债,我的乡人……有不少……”

    他嘀咕着,声音则是越来越低。

    金幼孜也是江西人,有些情况自也是知道的,便道:“胡公,你家也有不少人给你修书了?”

    胡广的脸色又青又白,他虽和金幼孜乃是同乡,却和杨荣关系更亲近一些,此时金幼孜询问,让他一时之间不好回答。

    一旁的杨荣却是脸色阴沉了下来,道:“这样下去,我倒隐隐觉得,可能要有祸事。”

    胡广不解道:“什么?”

    杨荣深深地看了胡广和金幼孜一眼,随即道:“你们都是大臣,掌军机大事,若是有心,应该劝说自己的族人,切切不可掺和进去,这铁路的事……到了现在,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胡广悻悻然地道:“这……这……”

    最后他只叹了口气。

    金幼孜却是眉一挑,带着几分忧色,看向杨荣道:“杨公,实不相瞒,我等在朝为官,而家人又远在乡中,他们若是在乡中不法,打着我们的名义,只怕……”

    杨荣正色道:“若如此,到时身败名裂,可就怪不得别人了,只怪自己齐家无方。”

    杨荣此刻居然出奇的严厉,他平日里性子温和,偶尔语出诙谐,可今日却严词厉色:“这些日子,我查阅了许多江西与各部往来的公文,越发觉得这其中蹊跷,我在此奉告二公,切莫自误,如若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他神色淡淡地道:“这份旨意,我没心思去拟,胡公文采卓然,就请胡公来拟吧。”

    胡广被杨荣的态度吓了一跳,竟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响后,他像是才回神过来,忙道:“是,是。”

    他拟完了奏疏,见金幼孜回了自己的值房,便又悄悄来见杨荣,低声道:“杨公,怎么突然发这样的脾气。”

    杨荣冷着脸道:“这旨意发出去,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现在江西的铁路,已有蹊跷,陛下却如此急于求成,实在让人痛心。”

    “再者,江西的情况,只怕非一两个罪人的事,没有人这样大胆,竟当着陛下如此看重的事上头,敢如此胆大妄为,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胡广愣愣地道:“什么可能?”

    “其一是铁路确实难修,花费巨大,这上上下下虽是尽心竭力,却依旧错漏百出。”

    胡广便道:“那另一个可能呢?”

    杨荣这时却是别具深意地看了胡广一眼:“第二个可能,就是江西的文气太重了。”

    胡广诧异道:“这与问起有何关系?”

    杨荣道:“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胡广一时答不上来,他既不能说自己糊涂,可一时又转不过弯,竟不知杨荣到底意为何指。

    这二人,也算是性子弥补,杨荣聪明至极,换做任何一个人与杨荣一样聪明,只怕两个聪明人也未必能融洽。

    而胡广这个人气度极好,无论杨荣怎么在他面前生气或者话里带刺,他也不计较。

    不过听了杨荣这番话,胡广这才稍稍开始回过味来,于是道:“你的意思是……不会吧,我在乡中时,所见的都是高士。”

    “高士?”杨荣声调里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冷笑道:“你所见的都是高士,那是因为你和他们一样,他们这是以礼相待。若你是贩夫走卒,你看看他们拿不拿你胡某当人。”

    “你别骂人,今日怎这样冲天大火。”胡广一脸委屈。

    杨荣依旧绷着脸,拂袖道:“总而言之,好话说尽,你自己好自为之。”

    ……

    陈进业这两日辗转难眠,一想到自己的隔壁,住着这么一尊大佛,他便心里发慌。

    他已想尽一切办法,掩藏朱棣等人的行踪了。

    毕竟他是自诩自己忠孝的,断然不敢忤逆朱棣。

    何况这还干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的焦虑开始日渐地加重起来。

    不出两日,县里的公债放出去,竟卖出了不少。

    县丞寻到了他的时候,他看了数目,竟是吓了一大跳,便道:“竟有这样多,怎的如此踊跃?”

    县丞便道:“利息这样高……怎么不踊跃?县尊,下官……下官卖着都害怕……”

    陈进业脸上也不见一点喜色,只喃喃道:“我也害怕,害怕得要死。可这些买的人……竟是不怕……”

    “他们怎么会怕?县里的债,谁都可以不还,可他们的债,官府能不还吗?”这县丞苦笑着接着道:“县尊看看购置公债的人都是谁,便心里有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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