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裕王径直走到身边,一身轿夫装扮的朱希孝立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道:“王爷恕罪,小人今日头晕恶心、身乏无力,使得轿身不稳让王爷受累了,小人该死,甘愿领罚。”
裕王意识到自己不够谨慎,故意朗声道:“不舒服就回去歇着,这半个月的俸银没有了。”说罢信步离开。
门被轻声推开,小厮打扮的朱希孝闪身而入,又顺手关上。
裕王起身道:“今日委屈朱镇抚使了,快快请坐。”
徐、高、张三人也都站起身。
高拱显得有些不情愿:“只能怪东厂那些番役无孔不入,太惹人厌了!”
朱希孝拱手:“臣朱希孝见过裕王殿下。高大人说得不错,干我们这行的的确惹人讨厌,我们都不能多呆,所以同各位大人的见礼寒喧就免了吧。直接进入主题,裕王府的秘密会议,殿下却让臣参加,所为何事?”
五人坐定。
张居正递给朱希孝一封奏折,朱希孝打开一看,心中暗暗有些吃惊:“殿下是准备跟皇上提议削减皇室禄米和整顿卫所军。”
裕王点头:“这是张先生的建议,本王觉得这是一条利国利民的建议。如今,我大明皇族一年的年俸,占据国家总税收的百分之三十可以说是只多不少。还有卫所军,占着大量的田地,交不上子粒银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毫无战斗力可言,朝廷还得花大笔的银钱在募兵上。这两件事若能成了,国库应该可以转亏为盈,老百姓的赋税也就不会那么繁重了!”
朱希孝思忖道:“殿下,您应该清楚,卫所军是副烂摊子,早已不是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事了。卫所军的大量屯田早成了卫所军官们的私田,军户们也差不多成了军官们的农奴。着手实施整顿,军官们会立即交纳子粒银,也会操练军丁,但他们不会动自己的既得利益,而是会变本加利的压榨手底下的军户们,以完成朝廷交给他们的任务。最要命的,是那些军官们同所驻地的地方官员、豪绅乃至皇族方方面面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其实,前朝的安化王叛乱,正是权宦刘瑾整顿卫所军所导致的,而此次事件也成了压垮刘瑾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如果面对的只是沉溺于享乐的皇族,没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有些胆小的还会上奏自请削减禄米。可现实是奏折一上,皇族和卫所军定会相互倚仗,所以,不论皇上最后如何批复,裕王府都将站在所有皇亲国戚、世袭爵爷和百万卫所军的对立面。臣斗胆,殿下本就不得圣宠,再面临四面楚歌,届时不要说争储,恐怕……”
“这其中的利害徐次辅和高先生已同本王讲过。”裕王慷慨激昂地道:“可如今我大明内脏枯竭、骨瘦如柴,却还要任由一群蚂蟥爬在身上尽情的吸吮,真是岂有此理。本王身为皇子,如果为了收买人心,为了在争储中多一分所谓的胜算,而罔顾国计民生,就算争储争赢了,又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再说,以我在父皇心中的份量和我自己的能耐,怎么可能坐上那把指点江山的椅子?以本王同四皇弟的关系,将来之国就藩,他也不会让本王有舒心日子过。还不如现在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然后死心蹋地的到中都守祖陵,还能图个清静。只是可惜了高先生与张先生的经天纬地之才,本王有愧于你们!”
朱希孝再次因裕王而感到震惊——
官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尔虞我诈,理智告诉他裕王在演戏,但内心却倾向于相信裕王是大义凛然。生平第一次对人有这种拿不准或无力感,世人印象中宽厚、懦弱、无主见的裕王朱载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还是大赌徒,用裕王府来拨争储中获胜的一丝希望?”
张居正道:“殿下,不必悲观,更不能如此妄自菲薄,臣也并不是要殿下舍身取义。眼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国库的亏空逐年上升,皇上是断不会因殿下提出省钱的法子而真的迁怒于殿下。再说,皇上他除了是一个父亲,更是一国之君,做父亲的会偏向自己喜欢的孩子,但做为一国之君,他得挑合适的人来当自己的接班人。还有,国家内忧外患,得让朝中的有识之士和边疆的铁血将士们见识一下未来的天子、我大明的中兴之主是怎样的风范!”
朱希孝愕然——
原来,此时此地,最大的赌徒不是裕王,而是这位小小的侍讲侍读兼国子监司业张居正张叔大。之前,他知道张居正有韬略、有见识、有手腕,却没想到此人的心与胆如此之大。
“不管这对主仆是在豪赌还是真的心存高义,做的都是有利于天下、黎民的好事,看来陆指挥使替锦衣卫、替自己做的选择,果真没错。”想到此,朱希孝开口道:“殿下有何吩咐,臣定竭尽全力。”
“卫所军的真实数目是多少,屯田有多少成了军官们的私田,军户们在耕种的还剩多少;皇族、地方豪绅占田多少,缴纳着全天下耕地税赋的老百姓手中的耕田还剩多少。希望锦衣卫遍布全国各地的耳目费心查探,统计一份真实的数据出来。”裕王说着望向张居正,继续道:“张先生也说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迟不要紧,主要是越真实、越详尽越好。本王的奏折明早就会出现在父皇的御案上,希望能从皇室宗亲的口中抠出点米粮,救江南的燃眉之急。”
朱希孝起身作揖:“臣替戚家军和江浙百姓谢过殿下,殿下放心,臣哦不,锦衣卫定不辱命。”
朱希孝趴在裕王府高高的屋顶上,如鹰一般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响动,确定四周只有风的响声,此外并无任何动静,他才腾身跃入夜幕之中。
“黄公公。”宁安公主推开黄锦值房的门,径直走到案桌前。
黄锦合上了所阅览的账目,抬头望着眼晴发红、满脸倔强的公主,无奈的摇头叹息:“公主殿下,您虽然贵为金枝玉叶,但公主是老奴一手带大,老奴是把您当自个儿孩子一样疼,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都不忍心看公主如此伤心。孩子,放下吧,朱佥事已经上奏推迟去南京上任的时间,准备绕道前往湖广黄州府提亲。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朱佥事此番提亲不成,皇上一道圣旨让你们成亲了,他的心也一辈子都会在别人身上,何必呢?”
“不!”宁安公主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局是怎样的,黄公公,你帮我安排,我要南下。”
黄锦“倏”地站了起来,略带责备的口吻道:“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天发生了多少事?皇上早上看到了裕王殿下的奏折,下午召开了廷议,晚上,就在刚刚,便下旨将殿下软禁于府中。因为殿下那封奏折上的内容,会让所有的皇族宗室、头顶铁纱帽的爵爷和卫所军的都督们个个都变成惊弓之鸟。本来他们对立储一事持中立态度,但今后会纷纷都倒向景王那边,然后联合他们在朝中的故交怂恿御史、言官们上书弹劾裕王府的属官,真正的目的是要将裕王殿下扯进泥潭。所以,你不要觉得皇上软禁裕王殿下是过份,皇上这是先打自家孩子一巴掌,让别人闭嘴,皇上这是在保护殿下。公主再这样任性下去,让别人抓到把柄,公主您和整个裕王府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宁安公主平静地反问道:“下午廷议的结果是什么?”
“皇上下旨让内阁拟《宗藩条例》的条呈,具体内容就是:亲王的禄米还是照旧,米五万石,宝钞两万五千贯;郡王的禄米由米六千石、钞两千八百贯削减为共有米一千石,三成米粮,七成折钞;他们的子嗣从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则各凭本事自谋生路,除了不能做官和从军,其它农工商等行业他们都可从事。至于卫所军先不动,因为这个时候动卫所军,稍有不慎,等于将火折子扔进火药库。”
宁安公主冷哼一声:“亲王的原封不动?父皇还真是疼惜自己的小儿子,三皇兄已经连续三年领不到岁赐,也未见他牵挂过半点!”
黄锦语重心长地劝道:“皇上对裕王殿下是有些冷淡,可对公主却是……”
“我们不提他!”宁安口气很冲地打断了黄锦的话,但她很快就缓和下来:“公公你说得不错,父皇的确待我很好。这些年,他以母妃和常安姐姐的遗物为借口给了我很多金银首饰和庄田,我今天就是为此事来找你的。这些东西我要送给小世子作弥月礼,你来安排,以三皇兄的名义全部捐给戚家军。在父皇那边,你就说是三皇兄跟我借的,以后他每年都会从岁赐中拨出一部分来还我。如果堂堂皇子都毁家纾难了,那些亲王们为了讨好父皇会怎么做呢?手握军权的卫所军官们、都督们敢欺负皇子,而那些被圈禁在封地做高级囚徒的宗室亲王,可没这样的胆子。其实,三皇兄根本就什么都不用怕,立储也好,改制也罢,最关键的是父皇点头。父皇就算是再偏爱某些人,但他不是昏君,他清楚这个国家需要能办实事的人来当家做主,父皇心中的那杆秤一倾斜,景王拿什么跟三皇兄争啊!”
宁安边讲边在屋内踱步,气势、见解与裕王府的讲官很有一比。
黄锦颇感意外:“公主,你……”
宁安望着有些愕然的黄锦,如同一个孩子般笑了:“黄公公,我要南下不是任性而为,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朱希孝在告假折子里说他先不去南京任职而要去湖广提亲,我猜想他应该是准备籍抗倭东山再起。他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如此潦倒的境况下到准岳丈家提亲呢?我不仅要帮三皇兄争得储位,我还要让朱希孝真正的了解我,让他知道我朱璐贞不是只有一个尊贵的头衔,我还有能力帮助他和三皇兄争夺、守护这大明的万里江山。”
黄锦心中五味杂陈——原来这个小丫头早已长大了。她如此聪慧,对待感情为什么偏偏就一根筋呢?还有那个朱希孝,公主出身高贵且秀外慧中,最重要的是对他一往情深,他怎么就像是个瞎子一样完全看不见呢?不过,公主说的也对,让朱希孝真正了解一下她,等大局定了,朱希孝面对一道赐婚圣旨,也不至于太反感、排斥。大不了公主受点委屈,成婚时接纳驸马已经有的侧室或几个庶子庶女。
黄锦主意已定:“好!李和下江南给宗室皇亲们传旨,公主和他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让子铠护送你那些银子到杭州卫所的军器局,正好也可以一路护送你们。”
宁安和黄锦都以为他们的这番对话,不会有第五只耳朵听到。却不知在值房门外一直站着一个小太监,在他们谈话结束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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