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昕嘴里不停的笑着,脚下踢踢踏踏的跨出了北镇抚司衙门。
朱希孝从后面赶了上来:“挺开心啊!”
“这个消息要是传回了浙江,戚家军和俞家军的将士们,还有沿海百姓都会很高兴的。”李夏昕目视朱希孝,郑重而感激的道:“佥事大人,此次是你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俞将军才能够化险为夷,谢谢你。”
朱希孝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怎么?只是在口头上说声感谢,不用实际行动表示表示吗?”
李夏昕几乎是毫不思索便脱口而出:“以后,大人和大人的家人、亲朋若有什么内患外伤,都可以来找我们家,我爹……”李夏昕突然噤声,低下头,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希孝皱眉道:“你咒我呢!”
李夏昕鼓起勇气抬头,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带着询问的神情望向朱希孝。
朱希孝望着李夏昕手中的食盒,意味深长的道:“你今日给俞总兵炖的是天麻枸杞汤吧,闻着挺香啊,前天的人参鹿茸汤也很不错,不过,我最喜欢喝鸡汤。”
“这有何难,今晚我熬了给大人送过去,不知大人是想喝天麻乌鸡汤呢还是人参鹿茸鸡肉汤……”滔滔不绝的李夏昕突然住了口,因为她想起——爹娘和哥哥从不让她与男病人有接触,医馆病人再多、再忙,娘亲都是自己帮忙照看,跟哥哥到军中后,哥哥亦从不让她给伤兵做吃食或送药,更遑论做好吃食再送过去,他们都说那样不好。究竟为什么不好从未向他解释过,她自然不懂,但她相信家人说的一定不会错。
“呃……”李夏昕怯生生的望向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朱希孝,半天,终于为难的开口:“大人,其实……我只擅长煎药,做做药膳也还行,做饭可就……大人您身体康健得很,乱补药膳不好。这样,我请您在外边吃,如何?”
朱希孝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啊,你请我在外面吃?”
“对啊!这些天我日日往返于成国公府与锦衣卫,发现了一特好吃的地儿,走!”李夏昕说罢拉着朱希孝的衣袖向前跑去。
朱希孝竟也任由李夏昕拉着朝前走,心中狐疑:“这丫头竟要花钱请我吃饭?”
李夏昕扯着朱希孝来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找了一家面摊馆坐了下来。
“老板,两碗牛肉面。”李夏昕又转头对朱希孝道:“那天我在这家吃过,可好吃了!”
朱希孝面无表情的坐着,心中暗自叹息:“原来这丫头所谓的请我吃饭分明就是为了省事而敷衍我,没想到我和俞总兵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竟差了那么多。也对,俞总兵是从血水里滚出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护国救民的大英雄,而我,纨绔子弟一枚!”
李夏昕不动声色的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伸手到桌下,悄悄的数出一些铜板。走到正在煮面的老板娘跟前,低声道:“这位姐姐,我要的两碗面,其中一碗不用放肉,只随便浇点汤汁,我共付一碗半的钱,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李夏昕和老板娘的窃窃私语如何能逃过朱希孝的耳朵。
当李夏昕将盖着牛肉的面摆朱希孝跟前时,朱希孝心中的那一点点埋怨立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馨和甜蜜。望着李夏昕跟前那碗清汤寡水的面,又多了一丝心疼。
朱希孝夹起两块肉放在李夏昕碗里。李夏昕愕然,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朱希孝。
朱希孝微微一笑:“不吃饭看着我干嘛,意思是还想要两块?”
“当然不是。”李夏昕连忙摇头:“谢谢大人。”
猛然,朱希孝目光一凛,将手中的一根筷子甩了出去。原来,是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物件朝李夏昕飞了过来。一个低沉的撞击声后,两物同时掉落于地。
朱希孝抬头望向物件飞来的方向时,那老板娘已经混入人群中。
朱希孝高举腰牌喝道:“锦衣卫抓捕逃犯,所有人原地蹲下。”
所有人立即惊呼着抱头蹲下,朱希孝目光敏锐的发现一片衣袖在一条巷口一闪,便消失不见。身着便服、一直在暗中随护的一名小旗领着五名手下吏士现身,朱希孝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朝那条巷子奔去。
朱希孝捡起那枚自己刚刚击落的“暗器”,原来不过是一颗普通的小石子。他闭目努力的回想这颗石子的目标方位——应该是夏昕手边的碗。
所有人都抱头蹲伏,连大气也不敢出,整条街陡然间变得静悄悄的。
李夏昕来到朱希孝身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大,大人,刚刚怎么回事?”
朱希孝一言不答,眼睛盯向桌上那两碗面和自己夹到夏昕碗里的那两块肉。
恰巧不知从哪儿跑来两条狗,摇着尾巴在小食摊边转悠。朱希孝将两块肉物归原位,然后将两碗面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一条狗依旧活蹦乱跳,而另一条狗已口吐白沫横躺在街上。
李夏昕惊呆了,拿起两只碗嗅了又嗅:“无色无味,像极了倭寇的毒药。”
那位小旗手中拿着套布衫、领着手下悻悻而归:“大人赎罪,没有抓到凶犯,只找到了这个。”那套布衫正是卖面的老板娘所穿的。
朱希孝心中已将整个事件理出了个大概——老板娘的毒杀目标是自己,当她看有毒的肉被夹到夏昕碗里时,为了救夏昕而选择了暴露,换下衣服便顺利的逃之夭夭,那她的脸……
朱希孝望向脸色煞白、身躯有些颤抖的李夏昕,终于什么都没问:“应该是来报仇的,我们锦衣卫最大的特点就是杀孽重、仇家多,没事了,回去吧!”
李夏昕惭愧的道:“对不起,要不是我拉着大人来这儿吃面,就不会遇到这么大的祸事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腿有点软,得缓缓。”
朱希孝朝众人朗声道:“没事了,各位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今日惊扰大家了。”随后又转头对李夏昕道:“吓着了,没关系,我抱你回去。”
“啊?”李夏昕似乎没听懂朱希孝说了什么,呆了半晌,才尴尬一笑:“大人,您可真幽默。”
朱希孝又恢复到了平日的冷漠,目无表情的对那位小旗道:“寻辆马车过来。”
王炜走进了锦衣卫左佥事兼稽查千户的值房,朝坐在案桌边的朱希孝拱手道:“佥事大人,叫卑职来可是有事?”
朱希孝依旧低头看着卷宗:“夏昕进京城时戴着的俞总兵的那张面具,你可知是何人所制?”
王炜摇头:“不知道,卑职觉得此人的易容术着实精妙,曾向夏……不,曾向李姑娘探问过此人,可她缄口如瓶。”
“夏昕在江浙有哪些特别交好的朋友,就是背景复杂且有过命交情的那种。或李东壁李太医有没有对什么身份不明的人行过特别的恩惠,能让对方舍身相报。”
王炜思忖:“李太医悬壶济世,凡是欠他恩的人都是救命大恩,至于背景复杂、身份不明……不知道。和李姑娘特别交好的,我只知道戚夫人和她手下的几个丫环,对了,还有冰凝姑娘。”
“冰凝,她姓什么,知道她的身份背景吗?”
王炜点头后又摇头:“准确的说应该是不知道。她是李建元从钱塘江中救上来的,自称姓王,湖州贱民村人,因不甘那种贫贱且毫无盼头的日子而离开了贱民村,不曾想外面对一个贱民而言更是死路一条,走投无路之下便投了江。”
“姓王,姓王。”朱希孝低语着这两个字,心中有些激动却面无波澜:“这个王冰凝被李建元救了之后呢,一直生活在李家吗?”
“不是,她进了一家绣坊做了绣娘,那家绣坊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玲珑绣坊。”
“玲珑绣坊?”朱希孝心中一凛:“李建元救下她是哪一年的事,还有,你确定她是土生土长的堕户村人吗?”
“我想想看,应该是……嘉靖三十五年深秋,至于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堕户村人,卑职无法确定。可谁会头脑发昏说自己是贱民,就算户证、路引丢了到衙门补办不就行了,除非她是黑户或者逃犯、倭寇奸细……”王炜猛然间将眼晴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人,您怀疑白天对您投毒的那老板娘就是王冰凝易容乔装的?这么大的事……这王冰凝和李太医家关系非常亲密,特别是和李姑娘,二人跟亲姐妹一般。您还是去问问李姑娘,她知道的肯定更多一些。”
“她还是个孩子,身边的人突然成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嫌疑犯,会吓着她的,况且,她白天已然吓得不轻。”朱希孝神色淡然,良久,才道:“陆指挥使已是病入膏肓,想在临终之前亲手为儿子捕一对聘雁,再猎些野雉,亲自为女儿挑选凤冠上的雉羽。所以,三日后,陆指挥使会到西郊阳台山行猎。”
王炜略略一顿:“卑职明白,明日日落之前,此消息定能落入有心之人的耳中。”
直至王炜掩门离去,朱希孝才眉头深锁着斜靠在椅子上。“堕户村”这个地名仿佛成了打开他关锁着心事闸门的一把钥匙,许多的声音和画面一齐涌上脑海,他的头几乎疼炸了——
“嘉靖三十四年,在浙江巡视东南防倭事宜的工部侍郎赵文华上了一道弹劾折子,导致嘉靖帝大怒。天子发怒的最终结果——一道朱批、三条千古忠魂:闽浙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还有被严嵩偷偷加上的那个自己一想到就犹如一座冰山或一个火球哽在胸腔的名字——杨继盛!他深知张总督难逃此劫,便主动揽下了逮捕的工作。此举的目的除了让这位忠君爱国的封疆大吏可以少受些折辱外,还希望竭尽所能护其妻小周全。张夫人悲愤自尽。在他暗中安排之下,张家小姐在被送入南京教坊司前夕顺利‘逃脱’,搭着‘顺风马车’一路跑到湖州堕户村。之后,他曾派人到堕户村探望张家小姐,得到的消息却是她只住了没几个月便不知所踪。”
朱希孝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张小姐消失的第二年,王冰凝出现在浙江。她是玲珑绣坊的人,是狼道的人,狼道潜入京城的目的是严家和陆家,而她对亲手逮捕自己父亲的人亦是杀意满满。白天,正是因自己对心爱女孩一个宠溺的小动作,和她们二人之间的情份,救了自己一命。可她怎么会勾结上倭寇呢,莫非是在她消失的那段时间?
突然,他自嘲的一笑:“看来真是手上沾的血太多了,这疑心病都能连点成线的编故事了,都将张小姐、王冰凝和行刺的老板娘联想成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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