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孝跪在毓德宫大殿上。

    青纱帷帐内传出嘉靖帝的声音:“陆、朱两位爱卿说你在闹脾气,躲在诏狱中不肯出来。今天怎么跑到这毓德宫大殿上来了,莫不是来告状诉冤来了?”

    朱希孝叩首于地:“回皇上,臣没在闹脾气,臣身负万死之罪,呆在诏狱中舒服一点。”

    “哦?你有何罪?”

    朱希孝恳切的道:“臣听看牢力士说,俞大猷俞总兵以纵敌逃窜的罪名被锁拿进京了。皇上,俞总兵忠君爱国、骁勇善战,他没有纵寇。岑港之战后,其实俞总兵活捉了毛海峰,他将人交给了臣。”

    “什么?”嘉靖帝一声暴喝:“朱希孝你再说一遍。”

    朱希孝竟跪直了身体,拱手侃侃而谈:“皇上,倭寇每次发动劫掠,对我军的防御布署几乎如自家宅邸的护卫一般清楚。所劫掠的财货更是可以轻易的兑换成他们所需要的物资,或运回东瀛,或就地补充军需。因为,在东南各城镇,到处都有倭寇的奸细、秘密据点和窝主。而我军对倭寇的动向却一无所知,对方随便玩儿点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就弄得我军将士疲于奔命,而人家早已劫掠完毕,潇洒离开。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对倭寇甚为熟悉而且还愿与我们合作的人……”

    “够了!”嘉靖“噌”的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铜磬和执槌扔出了青纱帷帐,铜磬砸中了朱希孝的肩膀,执槌弹溅出了老远:“朱希孝你好大的胆子。”

    朱希孝立即再次叩首于地:“皇上息怒!”

    怒不可遏的嘉靖帝冲出了青纱帷帐:“朱希孝,你是觉得你成国公府的人个个都是铜头铁颈,朕的铡刀砍不下你们脑袋,还是觉得朕昏聩到一个地步,不论你做了什么,只要三两句花言巧语,朕就会宽恕于你。”

    朱希孝再次跪直了身体,竟不顾君臣礼仪,抬首直视嘉靖帝的眼睛:“皇上,臣知道近臣联合边将、私匿寇首是多大的罪名,所以,不敢将毛海峰之事告知家兄与指挥使大人。臣是在赌,唯一的筹码就是皇上的英明仁德。岑港之战,臣任监军钦差时,曾亲眼见过刚遭倭寇洗劫的村镇是怎样一副惨状——满地的血迹与狼籍,让人仿佛可以听到哀号与哭喊。臣曾乘船出海刺探敌情,亲眼看见过那些被倭寇掳掠的百姓是何等凄惨。他们就像奴隶,不,像牲口一样被驱遣、蹂躏,那些倭寇可以随意拎起妇女奸污,男人们若有维护、反抗之意,会立刻被丟入海中喂鱼。天子之威严、雷霆万钧!成国公府上下不过百十来口人,可东南沿海城镇的百姓却有多少万!”

    朱希孝说着拾起地上的铜磬高举过于头顶:“:臣跪在这里,只希望天子之怒可以全部发泄在臣身上。此事无关成国公府与锦衣卫,俞总兵更是无辜,他以为将毛海峰藏匿一事皇上知晓,他只是被臣给骗了。请皇上明察!”

    嘉靖帝夺过铜磬狠狠的摔在地上,震耳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大殿之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飘杵,凭你一人之身,承得起吗?”说罢全然不顾万乘之尊的威仪,直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良久,嘉靖帝才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肃穆,朝殿外喊道:“来人!”

    司礼监掌印李芳进殿叩首:“皇上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五日后朕要亲审俞大猷,在此期间定要将其好生照应。俞爱卿是我大明朝能够驰骋沙场的铁血将军,纵敌案未查清之前,他若在诏狱中落下病根,无法再上马杀敌,相关人等一律严惩。”

    “遵旨。”

    李芳退出大殿后,嘉靖帝目光深邃的盯着朱希孝:“既然你说我大明朝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朕命你立即行动,去找出并全部消灭他们。朕会给陆炳下密旨,锦衣卫中的一切资源可随你调用。你若再敢躲进诏狱装蒜,或让朕查出你是欺君,成国公府上百条人命会立即抛尸荒野。”

    朱希孝叩首高呼:“臣领旨谢恩。”

    朱希孝刚到承天门外的千步廊,迎面碰上了一脸焦灼的陆言渊。

    朱希孝轻松的道:“皇上已经下旨,没事了,你即刻去东厂接俞总兵。”

    陆言渊踌躇半晌,终于为难的开口:“大哥,俞将军现在在锦衣卫,被陈洪带走的是……是李夏昕。”

    “什么?”

    景王朱载圳听陈洪讲述马车里的俞大猷无端变成了朱希孝的什么义妹,牙根痒痒的真想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对方脸上。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清楚此人自己万不能得罪。

    如今,最受皇上信任的宦官只有三位:司礼监掌印李芳,此人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对宫里与朝中的争斗向来不闻不问更不参与,只知唯皇上之命是从。也似乎忘记了曾经的司礼监掌印是何等的权势熏天、风光无限,只是乐在其中的做着他的“玉玺保管员”,诸事不争;

    司礼监秉笔兼御用监掌印黄锦,此人幼时便入兴献王府,任当时还是兴献王世子的皇上的伴读。因是从潜邸出来的老人,所以皇上对他的亲近与信任自是不必说,可惜,他向着自己的三皇兄裕王;

    而眼前的这位——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陈洪,行事果敢、狠辣,最受皇上倚重。他一直想要朝局恢复到几十年前的旧例——内宦的权势凌驾于内阁和锦衣卫之上,所以怒其干爹李芳不作为,是三人中最有野心的一位。正因他有这样的欲望,才能将他牢牢攥在手中为自己所用。

    景王心里清楚,虽然自己是最受宠的皇子,而陈洪不过是皇室的家奴,但自己不能得罪他。

    景王压下心中的不满:“这不能全怪陈公公,是我们低估了朱希孝的心计。把那个自称是什么的义妹的丫头留下,陈公公早些回去歇息吧!”

    陈洪一离开,景王望着身边的叶玄,平静的道:“叶玄,你刚才脸上现出了怒气和焦躁。以后记住,陈洪就算是将本王的王府点火烧了,也要和颜悦色的说陈公公不过是一时失手;严家父子就算将太仓国库都搬回了自家府邸,也要在父皇跟前夸赞他们忠君体国。陈洪的奸诈与歹毒不亚于秦时的赵高,一不留神得罪了他,本王的结局会像李斯一样人头落地。严家父子的行径,为整个裕王府所不齿,只要严家拥有父皇的信任,锦绣江山就一定会是本王的。所以,面对他们时,就算心里怒气冲天,面上都不能有任何不悦的情绪。”

    叶玄拱手道:“殿下恕罪,卑职刚刚一时心急,失态了。现在我们怎么办,裕王那边毫无动静,一定已同朱希孝达成了协议。俞大猷人在他们手中,串好了口供,谁的罪也定不了。这样一来,不仅没籍着俞大猷将朱希孝拉下水,反而让他们团在了一起,而且胡宗宪在东南诸将心目中的威信……”

    景王目射寒芒:“就算他们巧舌能编出花儿来,近臣结交边将是大罪,皇子和武将暗通款曲更是皇上的大忌,这一仗说不准本王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胡宗宪在东南的威信是凭着智谋与韬略拼出来的,没那么容易丢失。将那女子安排在客房,好生照应,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竟胆敢耍弄堂堂东厂提督,要么是智勇过人,要么就是个十足的大傻妞。本王要亲自会会她,说不定能套出些于我们有用的东西。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严家父子定然已知晓了,你跑趟严府替本王传句话,让他们弄些三皇兄和朱希孝联手维护俞大猷的人证物证。只要父皇下旨将俞大猷移交刑部提牢司,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桌上的烛台和房顶的吊灯将房间照得通明,李夏昕却如身处无边黑暗之中一样恐惧。她全身发抖的立在屋子中央,怀中紧紧的抱着那个食盒,盒中那些可口的小点心,平日里只要有一块就足以令她欢喜至雀跃,现在整整一盒却也无法带给她丝毫心安。

    “俞将军护国救民、爱兵如子,是浙江不可或缺的大英雄、大人物,我李夏昕一介小女子,能为护俞将军而牺牲,是莫大的荣耀,更是我应该做的。对,我多勇敢啊,我是东晋时的谢道韫,我是戏文中的花木兰,我是和王姐姐一样的巾帼英雄,我比《烈女传》中的好多女性还要伟大了不起,我……”这些豪言壮语在脑海中一遍遍的过,可李夏昕的心却愈发颤抖,最后终于哭了:“王大哥,派你办差的那个朱什么孝的官究竟多大,能不能压住这些抓着我的人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死亡的阴影立即袭上心头。李夏昕却突然安静下来:“我舍身为俞将军挡灾,对方一定会认为我是俞将军的人,俞家军将士个个英勇,我表现的脓包会牵累整个俞家军被人笑话的。若真该丧命于此,肯定逃不过的,因为人家又不是爹娘和哥哥,不会因你掉几滴泪便顺了你的意。”

    李夏昕擦干眼泪,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开始大快朵颐:“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哭哭啼啼的让人看笑话,还不如静下心好好享受生平最后一顿美食呢!”

    可有人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她心仍不由得一紧,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手中的糕点也碎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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