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宫里举办“鳌山灯会”,有点财势的人家会在家中处处张灯结彩,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这一天也会三五成群的上街,绕着灯市来回逛。
严绍庭孤零零的立在院中,双目出神的望着各色奇巧的灯笼及被灯火照耀成金色的飞扬着的雪花。他双拳紧握、神情肃穆而刚毅,仿佛在等待承接一项巨大的责任或接受一场酷刑。
嘉靖帝和群臣们站在午门城楼上。
嘉靖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场景,略带得意的道:“天底下有多少人羡慕九五之尊的尊贵与权势,可又有几人知晓九州万方的安定与万千黎民的生计一肩挑的沉重与艰辛。如今,眼见这众臣同心、百姓和乐的景象,朕心甚慰!”
严嵩忙拱手道:“吾皇圣明天纵,实乃大明之幸、百姓之福啊!”
嘉靖的目光意味深长的望向严世蕃:“朕的开心事真可谓是一桩接一桩。年前,是东南倭患的匪首伏诛,昨日,是严爱卿上密折请旨求朕赐婚。朕之前一直以为严爱卿和陆爱卿在一团和气的表面下或多或少总有些芥蒂,可没想到你们两家的关系这么好。不过,严爱卿为自己儿子求娶的可是陆爱卿家的千金,朕总得问一下陆爱卿才能下这道赐婚旨。陆爱卿对这门婚事意下如何?”
一席话,说得严嵩、严世蕃和陆炳三人眼睛瞪成了铜铃。
陆炳立即拱手:“启禀圣上,臣……严侍郎家的公子如今已是锦衣卫的得力干将,臣对这位手下自然是喜欢得很。至于……臣还从未想过小女嫁人的事,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璇璇应该和朕的宁安一般大,过了年就到二九年华了,其实,也不小了。当然,也不能像严爱卿那样,他的一封请婚折子再加朕的一道赐婚旨,就将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给定了。虽说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是关系到他们一辈子的事,总得两个孩子乐意才行。你们各自回家问问两个孩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替他们张罗,如何?”
三人齐声道:“臣遵旨。”
严世蕃怒气冲冲的冲进院里,咆哮道:“少爷呢,赶紧让他滚出来见他老子。”
“爹,孩儿就在这儿。”严绍庭不慌不忙的踱着方步来到父亲跟前,极恭敬的道:“孩儿见过父亲。”
“啪!”严绍庭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严世蕃破口大骂:“好啊,长本事了,竟敢在你老子给皇上的密函中偷偷塞东西,竟敢违逆我的意思想娶那个陆璇,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她就算是做妾当丫头,也别想进我严家的门。”
严绍庭平静而坚决的道:“孩儿无意忤逆父亲,更不想惹父亲生气,孩儿只是喜欢璇璇,此生非她不娶。”
“你……”严世蕃生气的再次扬起了巴掌,此时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世蕃,住手!”
严世蕃转头望着被管家搀扶着的步履蹒跚的父亲,无奈的垂下了手,大踏步的朝屋里行去。
严嵩半卧在榻上,严绍庭坐在边上的小凳子上,很仔细的替祖父捶着腿。
严嵩心疼的瞅着孙儿脸上肿起的手指印和嘴角的血迹:“你爹呀,下手真是越来越狠了。”
严绍庭微笑道:“只要能让孙儿娶了璇璇,父亲就算是将孙儿这半边脸拿刀削去,孙儿也甘之如饴。”
“你呀,唉!”严嵩无奈的叹道:“绍儿,你若只是江西汾宜一个富家翁的孙子,不管看上哪家姑娘,爷爷和你爹都可以替你上门去提亲,就算对方提出的聘金会让我们家倾家荡产都没关系。可你是当朝首辅的孙子,你的婚事决定着咱们家的前途和未来!”
“可孙儿只喜欢璇璇,此生非她不娶。”
严嵩略带责备的口吻道:“你们这些孩子简直就是糊涂加胡闹,你以为这是你挑选刀柄上的挂饰吗,这是干系着我们严家上百口人身家性命的大事。自从庄敬太子英年早逝后,皇上听信了陶仲文‘二龙不相见’的说法,闭口不提立储之事。可是满朝文武谁不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又有几人能不为自己的将来筹谋。如今朝廷暗中已然分成了‘拥景派’和‘拥裕派’两派。就现下的形势而言,景王母子深得圣宠,我们严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结,而裕王那边不过是以徐阶为首一群酸腐文官罢了。乍一看,‘拥景派’的胜利十拿九稳,实则不然。裕王府的侍讲学士高拱是国子监祭酒,这是爷爷当年坐过的位子,如今这个位子被裕王府的属官坐着,也就意味子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是裕王府的门生。最可怕的是深受皇上器重的陆炳和朱希忠。七年前,兵部武选司郎中杨继盛因死劾我们家而被下诏狱,你父亲曾找陆炳交涉,希望他使点儿手段,藉着杨继盛奏书和口供除掉裕王,可他阳奉阴违,袒护了裕王。而朱希忠……他同陆炳过从甚密。其实,陆炳早已重病缠身,你成了他的女婿,若能将锦衣卫尽快的攥在我们严家手中,倒也不错。可是,陆家还有个陆言渊啊!想要景王在争储中稳操胜券,我们只有同五军都督府的杨顺联姻,将朱希忠从前军都督兼神机营指挥使的位子上挤下去,届时,锦衣卫的掌门人变成了乳臭未干的陆言渊,兵部的杨博孤掌难鸣,朝中再无人敢同我们严家叫板。这样,立储一事,才能再无不同声音。”
严绍庭显然不理解更不赞同祖父:“爷爷,裕王也好,景王也罢,不都是皇上的儿子吗?是,裕王殿下的秉性是比不上景王殿下的强势、果敢,可他有识人之明又肯听取不同意见。我们大明未来的皇上善用贤臣良将又擅于纳谏,不是很好吗?言渊有胆有识又忠直宽厚,将来不管谁继位,他都会忠君爱国的,而且他也有这样的能力。爷爷,我真想不明白您和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的去争呢?我大明如今天灾、民变、南倭北虏,有那么多正事等着我们去做。为什么不能做个为国家、为百姓办实事的纯臣,而要将精力都耗在毫无意义的内斗上?″
严嵩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孙儿,苦笑一声:“绍儿,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你一样,满脑子都是圣贤书上的教条。不趋炎赴势,不谄媚巴结,立志做一个匡世济民的好官,一心想做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可结果呢?已过不惑之年,还像条哈巴狗似的被人踢来撵去。年逾花甲,总算入了内阁,才有了一点点地位和体面。腆着脸宴请比爷爷年纪小却早已是内阁首辅的夏言,明明之前都说好了,可等到日薄西山,仍然不见夏言的影子。爷爷只得亲自跑到夏府去找夏言,可夏府门口的守卫却说夏言那天压根儿就没在家。爷爷回到家后,绍儿你知道吗,那些爷爷请的陪客的眼神,就像……就像是看戏台上的丑角一样看着爷爷。从那天起,不,从那一刻起,爷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些嘲笑咱们家的人像狗一样趴在咱家的门槛外摇尾乞怜。”
严绍庭眼中噙满了泪水:“爷爷,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犯错,自己也跟着做错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不要再纠结于朝中的诡谲与争斗,回老家种几亩地,办一间私塾,不也挺好的吗?”
严嵩摇头叹息:“绍儿,你太低估人性中的势力与险恶了。一个因失势而致仕回乡的官员,乡里乡亲谁还会用正眼瞧一下。再说,这二十年来,我和你爹为了这首辅之位和为了帮景王在朝中拉拢势力,干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爷爷今日告诉你一个只有我和你爹以及朱希忠三人知道的大秘密,你知道朱希忠的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严嵩突然提到朱希忠夫人的死,这令严绍庭一头雾水:“十年前,‘庚戌之变’,成国公府在京郊的别庄被难民无意焚毁,国公夫人当时正住在别庄之内,因而葬身火海。爷爷,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突然提起?”
“因为朱希忠夫人死亡的真相和你爹有关。当年,因为我们严家和陆炳联手诬陷,夏言被判腰斩,他的家小也被流放,你爹想斩草除根,便派人去暗杀夏言的家人。没想到夏言的侄子夏克承竟带着年幼的儿子夏朝庆成功逃脱。正赶上‘庚戌之变’,这对父子混在难民中进了京城,朱希忠将他们藏在了自家的别庄内。你爹得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围了那座别庄。恰巧,朱希忠的夫人因主持赈济难民事宜,也正住在别庄,她趁你爹和朱希忠在前院交涉之际,点燃了自己所住的房子。”
严绍庭惊呆了,怔怔的望着自己的祖父,替祖父捶腿的双拳不自觉的紧攥且停滞在了半空。
严嵩伸出枯树枝般的老手轻抚着孙儿的后脑勺:“绍儿,爷爷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了吧?登上皇位的必须得是景王,朝中大权一定不能让别人拿走,否则,我们严家将面临灭顶之灾。爷爷已是土埋脖梗了,你爹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爷爷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好好想想爷爷刚刚跟你说的话。”
严绍庭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祖父房间的。
他刚掩门,人便倚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夏言被腰斩,曾铣和两个儿子冤死狱中,沈炼一家流放后被冤杀,都是父亲和爷爷的“杰作”,还有张经、李天宠、杨继盛等人也因父亲和爷爷的陷害而死于非命,这些他都知道,他万没想到,自己最要好的兄弟的嫂子竟也是父亲害死的!如果这位国公爷、神机营掌军大帅兼右军都督是个花心、薄情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他对亡妻一往情深、矢志不渝,这么多年,一直未续弦,甚至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从小到大,他不知到成国公府玩过多少次,朱都督面对他时,亲和而略带威严的表面下,真实的心态是怎样的?如果有人害死了璇璇,他一定会恨不得将凶手扒皮抽筋,成国公会怎么对父亲,怎么对严家?!
朱、陆、王三人刚到锦衣卫指挥使值房门口,早已候在门口的陆炳的亲随校尉姜炎拱手道:“指挥使大人不在卫中,他交待两位小爷先回去休息,明早带着他要的人和物来见他。”
“请姜校尉带着王校尉去安顿一下。”朱希孝目送姜、王二人离去后,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交给陆言渊道:“你先回家吧,璇璇妹子一定早已备好了满桌的佳肴美酒等你回去享用呢!”
“你又准备干嘛?”
“去一个地方,向指挥使大人表明我的态度,也增强一下我的勇气。”
陆言渊一进府门,一向温婉、娴静的陆璇满脸微笑着快步迎了上去,挽着他的胳膊开始了喋喋不休,一直回到房中:“哥,昨日上元节爹爹到宫里去了,他说你今日便会回来,所以昨日府中什么都没准备,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哥哥留着呢!甲鱼和肥鸭是你进府前刚杀的,火炕室中的白菜、芹菜、青椒还有黄瓜正长得最好,酒今天是喝花雕还是果酒?”
陆言渊满腹心事,正准备胡乱应付一句“随便”,可看到妹妹那认真的眼神时,勉强笑道:“花雕吧。”
此时,下人们挑进了热水,陆璇从衣箱中找出一套衣裳:“哥,你洗个澡,换身衣裳,我到厨房去准备了。”
陆璇离开后,陆言渊将几个下人也打发走了,独自立在浴盆前呆了片刻,便出了房门,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陆炳正坐在案桌边翻阅着卷宗,陆言渊推门进入,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将信摆在案桌上:“杀手是杨金水找的,幕后主使是陈洪,这封信是陈洪以李芳的名义写给杨金水的。”他们在路上遭到刺杀和朱希孝折回杭州找证据,这些王炜都以飞鸽传书的方式秘报给了陆炳,姜炎口中的“物”所指的就是这封信。
陆炳抬头,目光在儿子疲惫的面上停了一会儿,眼底闪过了心疼,语气却依旧严厉:“希孝呢?”
“他住进了诏狱中当年兵部武选司杨继盛住过的那间牢房。”
“真是越来越胡闹了!你说,毛海峰现在人在哪里?”
陆言渊淡然道:“父亲若无其它事,孩儿便先告退了。”
“放肆!”陆炳一声暴喝,举起手边的绣春刀狠狠的敲在了儿子的左臂上:“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明目张胆的去抢皇上钦定的死刑犯,若不是胡宗宪对严家父子的命令阳奉阴违,朱、陆两家几百颗脑袋此时已经在铡刀下了。”话音刚落便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十多斤重的绣春刀外加犀牛皮制的刀鞘敲在身上,陆言渊竟没有感觉到痛。他心里“咯噔”一下——动作夸张,竟如此无力,父亲的身子骨……
陆言渊绕过案桌,来到父亲跟前,替父亲捶打着后背:“爹,我们清楚这是严世蕃下的套,也知道这么做是有点莽撞。可是爹,自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东南沿海的倭患愈演愈烈,桃渚、祥芝等沿海城镇完全就是人间地狱。朱、陆两家不过只有几百人,可沿海地区的人口却有多少万啊爹!”
陆炳的咳声终于止住了:“将汪直从法场上抢下来就能保住他的命?汪直和毛海峰投降朝廷东南沿海的倭乱就能平息了?异想天开!还有,严世蕃突然上疏请旨严、陆两家联姻,也是你们几个搞的鬼吧?”
“孩儿当时以为可以救下汪直,我们陆家有个万一,璇璇也能有夫家护着。”
“跪下!”陆炳生气的提刀在儿子小腿肚上又狠狠的来了一下:“严家于璇璇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陆家有个万一,璇璇没有了娘家的倚仗,严家就是璇璇的地狱,你是打算毁了你妹妹一生的幸福!”
陆言渊跪倒在地:“爹,璇璇喜欢绍庭,而且我们也应该相信绍庭。”
“吱呀”一声,陆璇璇推门而入:“又吵又吵,成天不见人影,一回来便吵架。昨晚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院中对着圆月,今天我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吵架,就不能先吃完这顿饭再吵。”说罢摔门而出。
子夜时分,满腹心事的严绍庭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一阵熟悉的笛声传入耳中,他立即起身,穿好衣服,提起貂裘大氅,推门而出。
冰冷的月光下,陆璇倚墙而立,刺骨的寒风拂动着她的衣袂和秀发。她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全身心都专注在手中的那支长笛上。
严绍庭跃下墙头,将手中的裘氅给陆璇披在身上:“指挥使大人和大哥又吵架了?”
陆璇停止了吹奏,豆大的泪珠从那双秀目中簌簌落下。
严绍庭温柔的牵起她的手:“我爹和我娘从来都不会吵架,因为爹不管做什么娘都不会管,娘的事,爹自然也不会过问。爹眷养着许多美女姬妾,娘在她的小院里画她的梅花。爹有时大发雷霆打死了某个美女,传到娘耳中时,娘手中的画笔会略略停滞一下。指挥使大人和大哥之所以吵架,因为他们彼此都在乎对方、关心对方,由于性格和身份的原因,他们的交流方式比较激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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