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夏确实等不及了,自乙丑黥乱之后,他就赋闲在野。
旁观者清,当跳出朝政这个泥潭,他反而能更加钻研黥事,洞悉朝中之事。
回顾弘治中兴的种种,刘大夏惊讶的发现,弘治皇帝的休养生息和勤政,非但没有让大明好转,反倒使得局面越来越差。
黥人看似为祸,却反倒是给了朝廷,每年一大笔新的赋税银子,从这一点来看,弘治皇帝励精图治多年,都比不上黥人的海关运营一年。
看破这一点后,刘大夏知道大明病的不轻,病根他也自觉找到了,那就是法!
祖宗之法已经不适用,故而必须变法。
就拿卫所制和九边来说,就已经完全糜烂,这是太祖所未曾预料到的局面,这就说明得“随时因革”。
这个方子一开,刘大夏自认为找到问题关键所在,当看到正德皇帝倒行逆施、不理朝政时,他更加的忧心忡忡。
可问题就在于,他一个赋闲之人,丝毫无法影响朝政半分,所以他将希望,都寄托在这些弟子身上。
他期望王阳明,能够帮着鼓吹变法之说,原因也在于此。欲改变朝政,必先进入朝堂,欲进入朝堂,就一定得科考!
刘大夏甚至准备用十年之功,来培养一批坚定变法的人才,这批人一旦成势,终有一天会将他的变法蓝图实现。
经过数年的琢磨,他也找到解决大明弊端的变法之道,他借鉴王安石变法,提出“理财”、“整军”、“保民”三法,并在王安石变法的基础上,又借鉴黥人的一些举措。
刘大夏觉得,这就是他为大明开的方子,而且是一位良药,虽可能苦口,但绝对能够让大明富强!
他甚至将几百年前的王安石引为知己,觉得王安石之变法,是真正的富国强兵之法,可惜命数如此,上天没有眷顾王安石。
……
“伯安是否觉得,老夫为老不尊,连清名也不要了!”
散席后,刘大夏将王阳明叫到书房,屏退所有人。
“不敢,时雍先生之清廉,世人皆知,您今日有此请,也是为国为民!”
“是有为国为民之念,可重要的还是,老夫年事已高,蹉跎几十年,余生终于找到治国良药,实在是不想将其带进土里,所以趁着还健在,惟愿替这几个弟子铺铺路!”
刘大夏将一杯清茶,推到王阳明面前。
王阳明微笑说:“时雍先生说的道理,晚辈都明白!我这两年也悟明白了,多办些实事,总不会有错!大明之大,坏就坏在事难办上!朝堂之上,臣子各行其是,百姓对国事更是混沌无知,想办事的臣子刚起个头,马上就会有好几个说法将其压回去!所以我才认为,首要是推行心学,将知行合一、经世致用的道理传播出去。”
刘大夏点头说:“此亦是老夫痛心之处,你对变法有些沮丧,是你知道名教有些问题,可老夫也知名教有问题!四书五经,开篇便是中庸,被视作是做人做事的根基,都说高明莫过于中庸!可是伯安啊,名教在汉唐时期,何曾苟求中庸?
名教的教诲是入世,要有理想,有抱负,要自强不息、进取不竭。学而优则士,任重而道远,千年前的孔子,是期望弟子敢于任事!但自唐宋后,儒家之经典便为中庸,其中却融入了道家的出世,这又是何以然啊?是因为都明白办事难啊!
所以读书人,觉得要有点出世的道家精神,所谓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情。可这样行吗?伯安,我说过,天下事不怕不能够实行,就怕没有能够去实行的人。大明败坏至斯,就在于一般不办实事!即便一个小小的知县,也是流于形式,道德文章和奏折写的再好,说的再好听,可事呢?却在走向糜烂,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哎!”刘大夏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就是牛饮一口。
王阳明垂眸思索一会,拱手道:“时雍先生一番肺腑之言,令晚生惭愧!经世致用,实事求是,学以致用,济世救民。此乃黥人学问中,我悟出的精华。大明确实缺办实事之人,但更缺的是一个真理的检验标准!
黥人有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此言适用于黥人,却不适用于我大明!假若事事取诸实践,那么实践同圣贤之道相悖时,又该如何取舍?这正是晚生苦恼之处,此事若无定论,那么要变法,就将遇到圣贤之道、祖宗之法的阻碍,其阻力不可谓不小!若天下读书人和官吏,都不明事理,这变法又如何深入地方?”
刘大夏沉思起来,良久后一笑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唤后人。即是黥人所言,实践可以检验真理,那么老夫的变法蓝图,未尝就不是一次实践!结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老夫知道,你参禅两年,定是参透这黥人的天理,故而才会笃信‘人人生而平等’!你想要推行学问,只怕也有启迪他人的意思在里头,姑且都先实行起来,后人自有评说!”
王阳明长长一拱,居然有种想要落泪之感,因为一番话说下来,都指出问题在名教,却都没有魄力,真的再进一步。
他确实参透不少黥人的学问,对《颜政哲学》更是了然于胸,可心中苦楚又有谁能知?
他脑海中的颜政,就是他自己的癔症,许多道理却是从这癔症中来,他知道他自己输了!
刘大夏沉默的喝了会茶,望着满脸苦涩的王阳明,放松一笑道:“此次伯安赴庐陵赴任,吉安府可是个好地方,即要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不妨就从庐陵做起!说来,老夫办黥务,不成想赋闲在野后,反倒是办成一件不小的大事!”
刘大夏将创办船帮,期望废漕改海之事,一一说与王阳明听。
“如此说来,只要能解决大明顽疾,使得百姓获利,即便是商事,也不一定是不可为之!”王阳明说道。
刘大夏点头说:“确实如此,同商贾打交道之后,反而觉得这事事言利,处处讲契约规矩,反倒是便于办实事!就拿这废漕改海来说,真要让朝臣来办,怕是十几年都办不了!但若是让船帮来做,只需要船六十艘,就能抵过每年递解的漕粮数目!
而眼下,老夫正在借鉴黥人的供销社手段,将收购粮食和售卖粮食,都放在手中,如此一来,定可平抑粮价,造福北方百姓!也能让产粮地的百姓,多得些实利,不会出现谷贱伤农之事!”
“这是件大好事,晚生在庐陵县,一定积极配合!”
刘大夏又道:“只是即便如此,朝廷估计也不会舍弃漕运!真要彻底除去此弊端,还是得变法!说实话,黥人的好东西不少,学起来却是束手束脚!其是我名教三千年未有之强敌,同样将我名教,带入从未有过之变局!
故而学黥人的学问也好,办黥务也好,引用他们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以我名教为本。以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黥人富强之术。”
“正是!”王阳明深表赞同。
刘大夏望着他说:“所以伯安的心学,能如此受老夫重视,源于你践行‘中学为体,黥学为用’,你以黥人之学问的精华,用来注我名教之经书。你此举,让老夫茅塞顿开!今后你要做的事,也大体如此,前提是不能丢了名教的衣钵!”
王阳明深以为然,这就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刘大夏以八个字概括,让人惊诧的同时,也觉得精彩。
他所要作的,就是将黥人的这些学问,糅合进心学中,在名教衣钵的前提下,将名教中的天理,重新注释一遍。
正如另一个时空,王阳明“六经注我”的狂言一般,他此时要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只是更加的激进!
而刘大夏从心学中得到灵感,也反应过来,可以‘中学为体,黥学为用’,如此一来,对黥人的好东西,就可以选择性的施用。
“不过伯安,你可曾想过一事,那就是这黥人,祸心到底在何地方?乙丑黥乱,黥人连克州县,当时依靠黥人的力量,自津门登陆,直抵京师绝非难事!这几年黥人更是愈发强大,其武力之强盛,要灭我大明绝非难事。可黥人眼下在做什么?”
刘大夏讥笑道:“他们在通商,忙着做生意,办海关!每年还给我大明送来几百万两的关税银子,眼下朝中大臣,对黥人也不复恐惧,反倒是觉得不妨将沿海港口悉数开放,全交给黥人打理!拥有如此之武力的黥人,却仿佛在做善事,伯安可曾想过,黥人到底想要做甚?”
“此事晚生想过!”
“你认为是何解?”
“以夷变夏也!”
“正是!”刘大夏愤慨道:“黥人狼子野心,猖狂至此,其不仅看不起我名教,更是自信能将名教取而代之!这就是以夷变夏之祸心,千百年来,可曾有一个外邦,敢存如此想法?”
“黥人!必须让黥人正视我等,要让他们明白,名教有的不仅仅有道德文章!”刘大夏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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