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穗剑断然直刺少年足尖,倘使不愿一条腿伤缺,少年只得退却。
只因这倒退的一步,少年再无力对马连的开圆做出拒绝。
水泡蓦然在马连十指缝隙间潋滟,才平缓不久的湖面再次激昂震荡得剧烈。
便于几息之间,壮阔波浪又开始在他身边狂怒飞卷。
但见十道水波从指尖直纵而出,迅速在短剑的落处交错缠绵,抢于短尖沉湖的瞬息前,水波聚成一股喷蹿向上的浪泉。泉水将欲坠的短剑托接,继而推搡着剑尖不断拔高、冲天,剑锋上倏尔已被碧蓝色的光辉裹覆,当浪泉升至最高处,光辉以剑尖为圆心向四方迅速扩出。
如屏似璧的碧蓝圆弧一直蔓延到十引开外,才彻底打住;十引内,浪涌浪翻,再不是人力可以抑制得住。
君不羡赶紧拔出银枪,枪尖深深在甲板刻入,另一只手则把颜子涵的环缠住。
乌篷船在汹涌的滚浪中漂摇曳动着,险些将二人从船前甩出。
少年的情形不比二人好多少,一样以浮生剑刺进舟舫,想要稳定身形,只能咬牙勉强。
可接踵而来的便是泼天巨浪。
颜子涵瞠目结舌地看着湖心翻腾的浪涛足有山岳那般高,劈头盖脸,向着少年倾轧。
于浪山埋葬前,少年索性从舟舫拔剑,再不管自己会被浪荡至那一边,纯粹了心念,双手执剑向前贯刺。
口中轻念:“「严冬一凛、天地寒杀」!”
这是向死一剑。
一剑即是终结,一剑洞透山岳,一剑刺入江浪的纹理,竟将水滴也击成粉屑。
比针头更细的浪水粉屑盈满在天,天地、江潮,仿佛也有那么一瞬陷入寂灭。
就连马连也忍不住低呼:“果然是可胜剑神的一剑。”
这一剑就是穆雨时留给大荒的剑道。
何谓剑道?
剑是手中执念,道是大千世界,剑道即是以我之执念衍生世界。
生生不息、源源不绝,就是剑神的执念,所以剑神的「薄酒梧桐剑」一向讲求以剑生剑,一剑之后必生长一剑,总给人一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感觉,所以常被世人称为活剑。
昔年只剩残念的穆雨时于星河台下观剑,因活剑的勃勃生机而重新诞生存活的意义,起心动念,想要创出可以媲美「薄酒梧桐剑」的一剑。
愈是思忖,他愈发觉人世间的活剑都被剑神用尽、用绝,当真想略胜一筹,便不得不往死剑钻研。
一个因活剑而活的人居然开始研究死剑,世间之事,有时就是这般讽刺。
有死无生、清净寂灭,一剑只是一剑,一旦剑出,面前所有必定崩解杀绝,宛如置身凛冽的严冬,一方天地斗被霜寒冻结。
一死一活,正是相生相克的两种剑!
而少年也因为施展出一剑,全身疲倦,猛地向下沉伏,若不是双手固执把持着剑柄,怕是已要瘫软下去。
毕竟,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足以出剑的精力。
刻下当然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虽然心中颇有惋惜,可既然答应了狄家,马连就会尽力。
空中的水滴粉屑因被切断了气韵,始终浮悬,不肯与依旧翻涌的波涛有所牵连。
失去对水滴掌控的马连当然不会在意,双手再浸入湖底,跟着手腕猛然一抖,旋踵便抓出了两条粗壮的水柱长鞭,一鞭向少年脖子飞卷,一鞭朝少年足踝裹衔。
少年如何甘愿被挟,竟是拼着心潮狂烈、吐出一口血,也要向水柱出剑。
“铮”。
剑啸嘹响天边,浮生剑确切无误地斩入水柱里面,然而他终究没能使出第二次死剑,只得凭膂力去抗衡眼前一切。
虽然幻想着可以斩灭水柱长鞭和惊涛骇浪,可到底和痴人说梦不遑多让。
水柱淹没了浮生剑和双臂,径直朝少年脖颈扼去。
紧接着,马连握鞭的双手一扯,少年足踝被扯得一撇,陡然半跪在了舟舫上;喉咙更被扯紧,随时随地就能令其窒息。
颜子涵看向君不羡,道:“就如此放任那弟弟死去?”
君不羡无情道:“都是江湖恩怨,我只管驭灵。”
不论颜子涵多么焦急,俱是有心无力。
忽而间,却有一片雪花覆在了她的鼻尖,凉得她微颤双肩。
分明是六月末的夏天,天地怎会猝然有雪?
颜子涵正惊异中,旋踵又见从天降下一柄细剑,冬青色的剑身将水柱直透,剑锋虽利,却不能将水流奈何。
马连却在第一时间阴沉了脸色,眼睛直勾勾向随剑同来的那人盯着。
赫然是位女子,飒爽英姿,素抹胭脂,半身芙蓉色窄袖上衣,下面是百褶千纱短裤裙,刻下正执剑倒垂着,一双玉嫩的长腿袒露无疑。
然而马连根本不敢在美色上沉迷,裹住少年脚踝的水柱长鞭赶紧撤去,蓦地向女子抽去!
女子依旧垂立,剑眉都不曾动弹几许。
弹动的却是她的飞花琉璃束,本在杨柳纤腰上紧箍,却陡而蓬松悬空,旋转不住;继而,一朵冰花隔着三寸距离在飞旋的琉璃束外凝结,纯白光辉在束腰上面缱绻。
君不羡眼睛突然一亮,喃喃道:“是她?”
颜子涵就算不认识大荒名人,也得好奇道:“是谁?”
就在短短几字对话间,第四朵冰花也骤然凝结,纯白光辉向外散扩,无疑又是开圆。
光璧掠过颜子涵肌肤,自然是寒冻的感觉,再瞧那天上地下,幽幽便飘荡了雪。
六瓣的雪花如同凋零落叶,倏尔铺满芦苇荡向外十丈,浮悬在空中的水滴碎屑也在瞬间冻成冰粒,坠向湖面。
紧接着,细剑刺透水柱长鞭的位置上开始有了肉眼可见的龟裂,横横纵纵,肆无忌惮地在逐渐冻凝为冰雕的长鞭上蔓延。
“嘭”的一声,长鞭崩碎炸裂,化作一块块冰石,砸入江面,紧跟着,又激撞成片片,原来在那飞雪连天之下,浪潮都于顷刻间结成了晶霜。
那蓝穗蒙面人半个身子嵌在冰湖里,如何也动弹不了,冻得嘴皮不住打架。
马连就连呼吸都开始惊慌。
嘴里的气息一吐,立刻化成了重重冷雾,遮罩住了前方,令其视野望不见一丈。
而等他憋了口长气、好不容易看清面前时,却是空空荡荡。
跟着,一柄比冰雪还要更冷的细剑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女子恨恨道:“还要打么?”
马连赶紧摇头。
女子向总算站得起身的少年道:“徒弟,给他几巴掌。”
少年抹了抹唇角的血,又摸了摸脑袋,道:“这样不好吧。”
女子道:“我辛辛苦苦捡来一个可以光耀抱雪流的徒弟,他居然敢杀,绝不能轻饶!你若不打,我可就动手了。”
少年赶紧道:“不要不要,师傅出手,简直要活剐了半条命才会收手,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走到近前,向一动也不敢动的马连抡圆巴掌。
君不羡对颜子涵道:“她就是谷凝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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