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幸或不幸,李拓的脑袋到底没能砸进岩墩里,并不是青松道长手下留情,而是他指上陡然失脱了力气。

    于是那五根拎擒李拓面颊的手指当然颓唐地松下去。

    李拓奄奄一息地靠在岩墩上,嘴里已吸不进太多空气。

    他睁着裂开的眼,看对方暴突的眼。

    青松道长满眼的难以置信,再不关心李拓,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

    令他瞬间脱力的是剧痛,钻心的剧痛。

    他非但感受到了那柄钻心之剑在心扉间刺出了一道淌血的细缝,更瞧见了它将自己的左侧胸膛刺透。

    长剑的重量、质地青松道长都不曾详细研究过,说到底,这把剑不过是他在推出白竹道长为自己从蛟蟒爪下逃脱的顺手拔夺,用起来其实算不得顺手,他简直也想好了,一旦从荒岛里逃出去,就随处一丢。

    现在,他已然丢不掉,还得用心掂量。

    既有钻心之剑,必有狠心之人。

    这人自然仗剑站在青松道长身后,不必回头,青松也能想见他的笑貌、描绘他的音容,毕竟他是一块长大的师兄。

    直到这一刻,青松道长才切身体尝到了黄梅道长的毒手,黄梅发起狠来,绝不会在青松之下,所为所作,甚至相同,都将竖刺进心脏的剑锋向横拧动。

    每拧分毫,都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可最令青松道长痛苦的,还是栽在了对方手中。

    他涩声道:“师兄这一剑,总得给些缘由。”

    黄梅道长左手没有一丝迟疑,继续把剑拧动,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师弟啊。”

    如此蹩脚的理由当然引得青松道长失笑,他实在很想转过身子,看看此刻的黄梅道长究竟是什么模样。

    黄梅道长瞳孔里的痛苦是真的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幽幽道:“你本该是与贫道相爱相亲的师弟啊,记不记得少时在湖潭边上,你为贫道搓背,贫道替你挠痒。那些都是凭自己力量搓挠不到的地方。”

    谈及曾经的美好回忆,青松道长滴血的心房当然更痛。

    他道:“我忘不了。”

    黄梅道长同样带着对昔日时光的向往:“那时候的我们真好,夜深就枕在同一张床塌,相互说些贴己的心里话。”

    青松道长苦道:“是啊,我总是拉着你的手,跟你抱怨世间的不公。”

    黄梅道长笑道:“你对于师傅的抱怨才是最多,抱怨他一向不那么宠你,抱怨他始终不肯传你至高的剑技。”

    青松道长道:“我自认天资不逊于你,于剑技上的操练也比你更勤。”

    这些皆是事实,黄梅道长否认不了;可还有一些事实,青松道长也得接受。

    黄梅道长道:“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并非是你能左右得了,只怪我们的师傅亦是贫道的父亲,他想由儿子继承衣钵,稍略偏心,实在天公地道。”

    青松道长幽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当我知道了真相,便已知道这辈子都得被你踩在脚下。”

    黄梅道长苦笑道:“其实你若打心底接受了,或许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青松道长痛恨对方说得这般轻巧。

    他用肉掌一把攥住透心的剑锋,血顺着掌纹滴下。

    虽忿恨,却没有声嘶力竭,格外的平淡,安静道:“如果位置对调,你能接受么?”

    出身无疑是最理所当然之事,黄梅道长并未将心比心的为师弟着想过,刻下思忖一二,也要摇头。

    他诚恳道:“大抵也是接受不了的。”

    接着,满是悲切:“可即便心存幽怨,我也绝不会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

    青松道长道:“哦?”

    黄梅道长道:“知不知道,我是何时萌生的心念,要把你除掉?”

    青松道长摇晃着额首,道:“现在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

    黄梅道长的目光却很执着:“不,我必须要讲。”他激动,声音甚至有了颤抖:“并不因我断臂后你对我的吆五喝六,也不为你曾一脚重踹我的胸口,而是在你方才走进的那个刹那,不先顾我死活、反倒笔直走向李拓的那个刹那。”

    他义正词严,他满心失望。

    沉默了半晌,他痛苦道:“不应该这样,你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师兄弟,你怎能把他的死看得比我的活更加重要!”

    他总结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酸溜溜的指责令青松道长禁不住想笑。

    哪怕每一次身躯的动弹都会让青松道长疼痛不已,他还是放声大笑,讥笑。

    他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随后道:“黄梅啊黄梅,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你,我简直都要相信你的鬼话,几乎就要满怀愧疚了。”

    黄梅道长没来由地一僵,道:“什么意思?”

    青松道长沉声道:“你实在是习惯了,所以才从小到大都没能注意,撒谎骗鬼的时候,他绝不敢口出贫道。只消知道了你这个习惯,真话假话,一耳了然。

    事实上,从我开始对你吆五喝六起,你便动了杀心吧;过惯了眼高于顶、指手画脚的生活,你又怎么接受得了在我面前像只哈巴狗一样。

    之所以用对我失望作以借口,不过是为了把责任归咎于我身上,好替你的所作所为自我合理化,好让你那道貌岸然的良心得到自我安慰罢了!”

    他针针见血、句句诛心,赤裸裸将黄梅道长的谎言挑破了。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事实上他也全然不在乎对方的回应了,接着道:“其实我本该想到的,从你能平静掐死有过一夜欢好的江姑娘起,就该想到的,我虽自诩狠辣,可终究是没有师兄毒啊。”

    黄梅道长阴沉着脸,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师弟啊,贫道一直与你讲要注意德行,就是怕你祸从口出啊。你倒好,竟当着贫道的面把江姑娘的事出自于你的策划给说了出来。那实在是贫道最想遮掩的把柄啊。”

    青松道长打心底承认道:“那时候的我,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却怪不得他,无论谁被压抑了三十数年,一朝爬在了对方头上,恐怕会被他更张扬、猖狂。

    黄梅道长惋惜道:“即便是亲兄弟,贫道也不能让这个把柄落在其手上,何况只是师兄弟!”

    青松道长苦涩道:“看来不论做你的那种兄弟,都算不得命好。”

    黄梅道长听得出对方言谈里的讽刺,却笑笑,平静地道:“这辈子命不好,期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师兄也会为你烧香的。准备好了么?”

    青松道长摇摇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黄梅道长道:“你想要什么东风?”

    青松道长笑道:“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东风。”

    他猛地转身,尽管剑锋依然窜在心窝,跟着由青袍里拔出一柄匕首,依旧是满脸的笑容:“这辈子师兄弟的情谊还没做够,不若一并上路,下辈子接着做。”

    跟着,他向着黄梅道长决然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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