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亨酒馆当然不是什么大酒馆。

    它看上去就像是随随便便在角落支起的小摊,空间局促得甚至打不出招牌,三三两两的客人简直就可以把摊官坐满,却已然让店家付出了所有的心血,也是其赖以生存的买卖。店家勤勤恳恳,天不亮已然开摊,天漆暗才把门板合关。

    酒馆卖的酒水只能算一般,没有专门的特色或者稀奇古怪,都是些随处可见的烧刀子、女儿红、竹叶青……称得上稀罕的,大概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坛用来压箱底的大曲和茅台。

    可好在老板顶会做面,不论是炒面、冷面、烩面、担担面、刀削面、炸酱面还是片儿川,都能满足食客肚子里的各种馋,而他岂非还有个拿手的绝活,牛三鲜!牛肉切片、牛肚切丝、牛筋切条,放在温水里简单一焯,再加上香油、辣子、盐巴、糖粒调口,随后和着新擀的筋道面条一块下骨髓汤,闷烫十三息就得立刻入碗,再撒上蒜末葱段、萝卜干和咸菜花。

    这样的面无论配上什么样的酒,都能把顾客招来,何况他们俩的肚子早已饥馋。

    我说的当然是孟卿衣和李拓,送完了冻梨棠的孟卿衣和李拓。

    路过鸿亨酒馆,两个人的肚皮简直是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毕竟,他们一个是漏夜坐着乘风破浪的马轮舟,穿过雨下狂乱的龙蛇江向风暖城赶,六七个时辰内也就只有几个包子在胃里面消磨;而另一个则是昨天整日不曾进食,饮醉后更把胃里的酸液也吐了个够,一觉醒来已到闷燥的午后,至今垫肚子的也只有醒酒汤和冻梨棠。

    二人不由分说地往酒馆里坐。

    虽说都是饥肠辘辘,吃起面来又截然不同。

    孟卿衣可以说是胡吃海塞,一双筷子马不停蹄地在碗里拨弄,牛肉和面条就像是灰尘一样被扫到嘴中,倘使有饿死鬼投胎,模样一定同他差不多;反观李拓,却是细嚼慢咽,克制戏多,总是将勺里舀的汤同筷子夹的面和在一块含入口中,牙齿把一切咬碎后,才吞入喉。

    所以在孟卿衣打算点第二碗面的时候,李拓岂非才吃了一半。

    孟卿衣喟叹:“你小子变性了?居然吃得这么慢?”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向来不愿意在“吃”上面浪费太多时段。

    李拓本就无神的目光更黯,道:“我不得不慢。”

    孟卿衣道:“哦?”

    李拓寂寞道:“太快吃完,接下去岂非就要无事可干!”

    他是在送完冻梨棠后蓦然发现的。

    以往的五年,他都在为由湖底捞玉而忙忙碌碌;接下来的五年呢?他已经想不到人生的去处。

    孟卿衣道:“我明白。”

    李拓怀疑地向他看来:“你明白?”

    孟卿衣灌了口酒,笑道:“简而言之,就是看不到未来。”

    李拓难得认同他:“你明白。”

    孟卿衣搂着他的脖子,道:“你这是内心在作怪,以为活着就要有某些意义,受不了没有目标的日子。”

    李拓道:“不该如此?”

    孟卿衣笑笑,道:“以往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可这五年的静思却让我明白,活着的本质只是活下来,不为任何意义,不带丝毫目的。只要在躺入棺材前还记得日出日落、花谢花开,人间这一趟就算不得遗憾。”

    李拓晃了晃脑袋:“不明白。”

    孟卿衣一边勾着他的脖子,一边吃着面,嘀咕道:“等哪天把你往天牢里关一关,你就会明白的。”

    李拓道:“在我明白之前,又该怎么办?”

    孟卿衣顿了顿,道:“两个法子。”

    他把木筷往碗上一架,腾出手摸腰而来,跟着将那柄极轻极薄的刀往三角桌面一拍,凝盯着李拓,道:“要不就自己把喉咙割开,图个一了百了也算痛快!”

    李拓的死鱼眼果然向刀子看来。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压抑克制,或许果真需要一些痛快?

    此刻的刀锋于他而言仿佛充满了诱惑,右手竟鬼使神差地向它伸了出去!

    孟卿衣赶紧把他的手腕按在大腿上,“嘿嘿”一笑,道:“要不就像我一样且走且看。”

    李拓道:“你还欠我一千三百五十三文钱呢,别想骗我自裁。”

    孟卿衣一怔,道:“嘿,我救了你一命,不该重新算算?”

    李拓道:“钱是钱,命是命,最是不能混为一谈。”

    孟卿衣撒开李拓的脖子,道:“早知道就该让你死在那把刀的手里,省却我许多麻烦。”

    他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碗在桌案上一拍,笑道:“反正诸位想要七把刀的名头,不如也和我比比看,说不定还能把‘第一快刀’的名号夺下来!”

    他这番话岂非是说给四个人听的!

    这四人一个坐在酒馆,一个伏在檐台,一个靠在对街,一个蹲在角落,闻言,也不退却,纷纷拔刀出鞘。

    老板心慌意乱道:“各位大侠,还请手下留下,莫要砸了我的买卖。”

    孟卿衣保证道:“老板尽管把心收到肚子里,我保证连一片瓦砾都掉不下来,你不妨再去给我做一碗牛三鲜,我很快处理完。”

    李拓不愿牵连他,道:“这是我的麻烦,你大可不用管。”

    孟卿衣白了他一眼,道:“什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一声‘师兄’都不喊。”

    李拓黯然道:“我,我已不再是疾风流的弟子。”

    孟卿衣伸手摸住桌上的薄刀,道:“他奶奶个熊狸猫的疾风流,我就认你这么个师弟,它们爱咋咋地。”

    他向李拓眨了眨眼睛,紧接着,狭小的街道,有条淡粉色的身影闪去。

    角落刀客自然离得最近,无疑要被那如鬼如魅的身影骇得惊异,赶紧把手里的钢刀握紧,二尺七的钢刀却不知该向何处劈去,扑向自己的粉影赫然不知去往哪里,只听到刀锋切开空气的声音清脆得紧。

    他赶紧扭头追望去,只见那名靠在对街刀客手在头顶悬摆着,无疑是举刀下劈的姿势,掌中却分明是空的,腰带悄悄断了,于是一尺九的弯刀就与刀客的裤子一般,在地上耷拉着。

    角落刀客心猛地一沉,眼前又是粉光划过,显然是来势惊人,扎稳了腰马,摆出一个金戈铁马撼天式,不容对方近身。这样的架势最适合用于牵制敌人,只消刀尖再向下垂落三寸,其势即能成。可孟卿衣偏偏抓住了架势未成的空档,袭至面门,他再想收刀,已是不能,看不清对方是如何提起刀柄去敲自己的手腕,哪怕自己已然眼睁睁。手腕被敲得生疼,“唰”的一声,再把握不住手里的钢刀。

    而脱缰的钢刀竟是猛地往上升,刀尖竟似长眼一般朝檐台上的刀客奔。

    檐台刀客大意不得,臂上一使劲,刀光匹练翻折,“当当当当”接连四声斩在刀尖上,钢刀再有升龙之势,也被砍落凡尘。可他岂非也用竭了浑身解数,还没站稳,就被不知何时站在檐上的孟卿衣踹了脚腰身,顿时失去平衡,赶紧甩开手里的刀,十指用力在檐台边缘扒拉着,为了不坠下来而苦苦支撑。

    一块瓦片因为他的奋起求生而沉沦。

    眼见那瓦片将在地上砸个四分五裂,突然止住坠势,竟在空中旋横。

    仔细瞧看,才能发觉瓦片是被一把细薄的刀稳稳托接着,孟卿衣向着酒馆飞旋,薄刀自然弧旋,瓦片也就跟着打旋。

    人停、刀停、瓦片停,瓦片虽不锋利,却直抵向着李拓径直冲去的酒馆刀客后颈。

    酒馆刀客只得松开偷袭的刀子,任由它跌落在地。

    李拓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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