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下一整夜,直到清晨时分,才稍略有所休歇。空气中却仍有些湿答答的感觉,哪怕刻下已是午后,也并未散却。

    满身盈着汗珠的李拓是在翻身搂抱无果后,徐徐转醒的。怅然若失的他第一时间在乎的不是头疼,而是适才一个迷幻的梦。随后,他摊平身子,感受着床板的冷硬,也体会起宿醉过后脑筋里时不时的抽痛。这种痛楚他已很少有,追溯至上次,岂非还是两年前与人在白谧湖心的窄道激战、从而引来沉睡数十年的魑鱼惊醒作乱、以致好不容易现身的玉佩再次失去踪迹的时候!

    他动了动左膀,剪刀伤带来的疼痛显然有所消减,敷上去的冰凉药膏无疑起了效果,令他对尚乔伶有多了一份恩谢。随后才捂着脑袋由床板撑坐起,审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房间分明是客栈的摆设,令他稍略安下心。

    现下想来,自己应该是在尚乔伶的面前彻底人事不省地醉了过去,才被人搬挪到了这里,而沉睡间不断涌入了各式各样的迷梦,似真似假,纷繁朦胧,让他一时分辨不清。

    湿重的空气令他大汗淋漓,于是起身出房,呼来正在对面检查窟窿裂缝的小二,差他盛满一桶凉水用以清洗,小二起先一脸的不情愿,在望见一锭碎银后,立即屁颠儿地忙活去。

    当身子彻底浸在冰凉的水里,李拓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稍略翕合眼睛,鬼使神差的,又念起了最后一个梦境。

    究竟是如何来到池塘边的,李拓记不清,瞧着草房居然筑扎在了池水里,难免心头弹动出几分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他实在是不该去的,因为草房里赫然横陈着一具胴体,分明是见过几次面的那位少女——颜子涵,这个名字恐怕往后更难忘记。

    冰清玉洁的肌肤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的眼里,他本该在第一时间扭头的,可当下他的脖子竟不明所以地僵硬,脚步更是如人牵引,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近得足以闻嗅到彼此的呼吸。

    浅桃色的瞳孔向李拓望来,里面没有惊惧、生气,简直还带有几分媚意,可滑若凝脂的巴掌还是扬起,不顾一切地向他抽去!

    李拓瞪大了眼睛,与其说是抽掴,不如说是抚摸,细腻如山芋的五指溜过自己的面颊、耳郭,最后将自己的脖颈搂紧。

    他再也不想拒绝,将绢帛柳腰牢牢于十指间捏攥,沉垂着脖子,向那炽热柔嫩的胸膛吻食而去……

    李拓猛地睁眼,赶紧用双手捧了一把清冽,浇拍在自己脸上。

    他暗道:如此看来,实在得躲着些她才行。

    当身体彻底从疲倦中抽离,再要做的,无疑是令脑袋清醒。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清醒的,像李拓这样的,倘使不好好喝上一碗醒酒汤,宿醉的头疼甚至可以蔓延至夜底。

    再次找到小二时,他已然分外客气,一边向李拓抱怨着昨天那几位女子把屋子砸得稀巴烂,一边又向李拓问询还有什么服务的事宜;李拓摇摇头,只问附近可有卖醒酒汤的地儿,小二虽觉得可惜,还是愉快地为李拓指明。

    小二道:“向西行,跨过一座苏荷桥,再走两三条街巷,就有一间汤居。”

    李拓谢罢,摇晃着出行。

    也不知是午后的日头格外刺目,还是宿醉令恍惚难除,他仿佛觉得邋遢落拓的自己竟被许许多多的目光盯住,不禁自嘲道:“看来我不止是喝醉了,简直还有些膨胀了。”

    继续摇摇晃晃,随后果然找到了汤居。

    老丈只管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来醒酒的,二话不说,即开始煮汤。橙皮、橘皮、檀香、葛花放在一块熬的,出锅的时候再加上一勺红糖。

    李拓被这勺红糖吓得一跳,可看过老丈信心满满的目光后,到底是喝下了。

    果然提神醒脑,未过多久,他已感觉到精神一片清爽。恍惚渐少后,重新四下打量,还是隐约觉得有纷繁复杂的目光时不时瞥锁在自己身上,而刻下的古怪处更是立马被他捕捉到。

    湿气兀自浓重,日头依然热辣,交织一起,势必会产生极度的闷躁,换做平时,谁不得躲入阴凉下,今日却全然不一样。哪怕已汗透重衫,人们还是挤满了街道,反而是清凉的酒楼、茶寮内空空荡荡。

    桌椅板凳在长街的两侧铺满了,原本理应劳作的,也把手头上的忙碌给放下;大家一块挤坐在长条凳上。

    李拓狐疑地皱着眉毛,此时回想,好像先前行过的街巷亦是这样。

    他不由得向卖汤的人问询道:“老板,今天似乎有些不寻常。”

    老丈眯眼弯眉,“嘿嘿”笑道:“据说是有情况。”

    李拓道:“可以讲?”

    老丈道:“这乌泱泱的人潮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好像是要打架,约莫着整个大荒的英雄都在往风暖城涌,都是为了找一个人算账。”

    李拓奇怪道:“一个人?”

    老丈点头道:“是啊。”

    李拓苦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欠下的糊涂账。”

    他算不得喜欢热闹,向老丈告谢后,也就继续赶路了。

    这一次,他能肯定自己被人跟上,立刻绕进一个拐角,想要在狭窄处解决了他们,继而再套套话。他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跟入拐角的“他们”赫然是乌泱泱的人潮。

    许许多多的人潮也不进犯,就是充满好奇地凝盯着他,盯得他也受不了,唯有旋身逃跑。

    逃跑称得上是疾风流的强项,只见他幽微一跳,一脚蹬在窄墙上,接着随风翻转,在空中摇荡;第一转时,还可以瞧见他的披风悠扬;待到第二转后,人已彻底由他们眼皮底下散消;第三转后,李拓已在五条街巷开外落脚,跟着惊怪起眼下的状况。

    整座城好似都一样,道路两旁堆满好事的人潮,交头接耳,不时也有推搡。也就唯有那对母子不去凑热闹,孩子大抵是才下的学堂,紧紧牵住娘亲的手,兴高采烈地回家。

    能让他如何高兴的,当然是手里捧着的冻梨棠。

    与李拓擦肩的刹那,孩子用奶声奶气的嗓子喊道:“阿娘,我每天就吃一颗,好不好?”

    那金灿灿的梨子表面看来只是寻常,却被精细的手艺掏空了内核,再用海棠果填补上。向来是风暖城才有的甜食,风味独一无二,一到了盛夏,便最受孩子们欢迎了。

    昔年的李拓也曾摇晃娘亲的手掌,像孩子这般苦苦哀求道。

    那妇人揉着儿子的脑袋,道:“那可不行,成天吃,可得让虫子蛀你的牙。”

    李拓眸中有凄凄的雾,天下的父母好似一样,昔年娘亲岂非亦是这样讲。

    就在他凄迷的刹那,天上地下,突然迸射出一把飞刀,凌厉地直钉他的咽喉,切切实实的想要把他钉死在这条长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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