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愁云恰罩在半截月牙上,六月才冒头,却已是晚夏。闷热的空气因为丝丝入扣的雨点而清凉,水花溅在荷塘叶瓣上,让在其中躲雨的青蛙不禁又往里边藏了藏。
荷塘边有一栋二层小楼,红油新漆了墙面,正是咏叹坊。
蒋老板近来的心情委实很好,感慨自己慧眼识珠,捡到了宝。半月前在茶楼中偶遇这位风尘仆仆的说书先生,咬着牙花了大价钱,把他请进了咏叹坊,刻下是物超所值。只听那一张嘴皮子上下翻飞、来回动荡,大荒七百年的过往就像落在你的眼前般鲜活了。
才二十天,就把上半年的亏空全然赚了回来,这让不安分的蒋老板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子,忖度着该为在母老虎眼皮子底下藏着的小娇媚买些什么好。
他摇头晃脑:不若买双鞋吧,这样我就能好生摸摸她的小脚。
整座咏叹坊的听客也在晃脑,喝了壶小酒的说书先生岂非带着些醉意悠悠道:“穹苍七刀,我们昨天说到了哪儿?”
立刻有听进心里去的人答道:“说到了孟卿衣。”
说书先生连连拍了拍自己的头脑,道:“哦,对对对,瞧我这个蠢脑子。大荒里的第一快刀孟卿衣,如若不是突然失踪了五年,在七把刀里的排名不至于这么低,第三第四我看都可以,刻下只排在了第六。可排在第七的这位,简直比他更有争议,刀锋藏在披……”
蒋老板正听得起劲,可一看到王妈妈的脸,立刻又泄了劲。
他左右四顾,确定了没有夫人的耳目,才敢把嘴角一弧,笑道:“敢情是王妈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妈妈行色匆匆,道:“老蒋,我没时间客套,无事不登三宝殿,台上先生我带走了。”
蒋老板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挪开翘着二郎腿,不客气地道:“嘿,你个王玉瑶,大摇大摆来我地盘拉屎撒尿,我不要面子的啊?”
王妈妈不惜撕破脸皮道:“想想诸梦楼的背后是哪股势力在罩,你若还想咏叹坊开下去,就在心里好好掂量。”
蒋老板一声冷笑,扒开袖子,露出在澡堂被搓背师傅揉掉的半拉儿纹身,说道:“老子混的也是黑道,青炙帮的陈刀子么,你当我就真的怕!”
王妈妈拉长了眉眼,锋利得向小刀子一样,道:“陈刀子你不怕,尊夫人又怎样?你们家那位小浪蹄子,老娘可是知道。你说这风声啊,一不小心就溜达到了温姊姊的耳朵里……”
蒋老板吓得立即起身,环搂王妈妈肩膀:“哎哟喂,溜不到,溜不到。我说玉瑶啊,你我都是风暖城的老人了,可得有商有量。”
王妈妈掸开他的手掌,道:“我可是逼急了,才向你台上先生救场。顶多哪天先生不干了,我带乔伶过来为你捧场。”
蒋老板在心沟沟里想了想,眼睛一亮,道:“到时候我坐在尚姑娘身边,好不好?”
王妈妈剜了他一眼,落下一句“没门儿”,就去台上捞人了。
……
江上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不时会有或红、或黄、或粉、或蓝的花瓣随风悠扬。
而那位头戴毡帽、鼻梁架着镜框、两撇胡子在唇上修长的说书先生兀自立在甲板上,对于来回曳摆滚荡的江浪,他显得分毫不怕;对于莫名被人从讲台上带走,他也不曾流露些许惊慌。身上那份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处之,就连王妈妈也不禁得佩服一二。
望着他在船头四下打量,王妈妈忽然道:“先生在看什么?”
说书先生笑了笑,道:“建筑。”他挥手指了指邻靠江畔的园舍、草堂,道:“风暖城的建筑是珠圆玉润的风格,宁静祥和,与我们那边全然不一样。”
王妈妈好奇道:“哦?先生哪儿是怎样的?”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道:“有棱有角,尽显尖锐,所以冲突也向来不少。”
王妈妈一时倒想不出那一座城池如他说的那样,其实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能游览大荒的机会也委实很少。
只是她的心思到底不会纠结在不甚感兴趣的建筑上,对于眼前人的疑惑,岂非还是首要。她幽幽地道:“据我所知,先生是最近才来的南方。”
说书先生神秘而坦诚道:“半个月前吧。”
王妈妈问道:“也不是您来南方是为了求钱财,还是赏风光?”
说书先生收回望江的眼眸,一点点凝觑在她的身上,却不回话。
王妈妈还以为是自己的提问产生了什么曲解,连忙摆摆手道:“先生莫要误会,我绝非是想打探您的秘密,只是感激先生不吝相助,想用自己的能力还谢。别看我只是青楼里的妈妈,这么多年下来,在风暖城积攒的人脉也有不少,先生若有所求,或许我能帮得着。”
说书先生笑道:“王姑娘费心了,我并无误会。”
王妈妈心念一摇:他,他叫我王,王姑娘……
说书先生道:“张嘴说些清闲故事,虽是为了生计,也算在下的兴趣,倘使可以帮得到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这若人间仙境的诸梦楼,只要是个男子,哪有人不想见识的?在下得到王姑娘引荐,说不得还能往佳人身畔多靠近几分呢,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占便宜了。”
王妈妈已有些许年没有像今日这般咬唇含笑了:“先生玩笑了。却不知贵姓?”
说书先生合扇作揖,道:“秦。”却是没有主动透露自己的名字。
醉卧江中楼亭晚,一夜烛火照江南。
船舶穿贯了浪潮重峦的龙蛇江,转瞬就来到了登楼的浮台,楼檐铺满了桃红色的轻灯,更添出几分暧昧色泽来。浮台呈八角形,此刻恰好泊了几条舟船,下踏者或富或贵,文人侠士夹掺,倒是一派融洽。
姓秦的说书先生随着王妈妈走上浮台,随后再跨了二十三级的木阶,才算把诸梦楼的门径给窥看。两扇门扉竟像是梨花花瓣,不曾尽开,而是悄谧地微张一半,谁都要被勾引起心思,伸出脑袋往里探,一探便是流连忘返。
此时二人刚探身进去,王妈妈就被楼中的情形吓得惊乱,竟是把说书先生弃在了一边,向着客堂间的对峙奔跑而来。
但见一个敞露胸膛、显出黝黑又虬结的肌肉,一张嘴就看得着两颗铁牙的莽撞汉手按在腰间的刀柄,“呛”的一声,三指宽的刀刃被他拔出了一截来。
可对他要挟的二位女子,却是一脸的平淡。
王妈妈倏尔钻进三人之间,揉出温柔的纤纤玉手,将铁牙汉拔刀的臂膀纠缠,丰腴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挤压在一块,立刻让鲁莽的铁牙汉感受到了香嫩酥软,只消低垂下流的眼眸,就能瞧见那一弯皎白的春桃瓣。
王妈妈抑制着心头的无奈、委屈和不堪,强笑道:“在红粉香阁拔刀动枪,客人就不怕把小娘子吓坏?”她眉梢勾着些妩媚:“究竟是哪儿不顺心了,不如同我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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