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做什么?”

    喜欢扎着两咎麻花辫的小姑娘气鼓鼓、恶狠狠地对着门缝外的男孩说。

    男孩的眼里有光在闪烁,他道:“走,我来是为了带你走。”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不同。

    和平常不同,也和记忆里不同,于是不免就想到了那个难以忘却的凛冬。

    ……

    那个冬天万里冰封,百年来不曾下雪的风暖城银妆素裹,白皑皑的雪花在小姑娘的掌心飘落,刚有一丝丝凉,就被爹爹的大手重新捂暖和。两父女在撒满盐的街道上漫走,这天恰好是去外婆家的时候,想起外婆锅里“咕嘟咕嘟”煮炖的红烧肉,她再是矜持,也会馋得口水直流。

    拐过了一个巷弄,再外里街走上一会儿,左边的第四间房舍就有炭炉在烤着。

    可他们却忽然不再走动。

    为了清出道路,多余的积雪会扫向角落,难免形成了一股股如山的雪堆。而在无垠的雪堆中,赫然有一个男孩冷得发抖,他模样并不比小姑娘大许多,那张冻得发紫的脸上残余着饥迫,破漏的衣物就连癯小的身躯都无法覆裹,嘴边纵然还有雾气吐露,却已无法将唇边的雪晶消融。他在颤抖中不断地摇晃着有气无力的手,岂非有一个不见丰腴的妇人怔在他的怀抱里环搂。

    幼稚的年纪让他连死亡也来不及搞懂,这才拼命地摇晃着,摇晃着娘亲因为持家而长满了茧子的手——因为冻僵,而再也不能抚摸他额头的手。

    昨夜的雪肆无忌惮地飘落,被赶出家门的两人只有露宿街头,庇护了男孩一夜的娘亲终于浑身凉透,此刻就算有一万个人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吼,也唤醒不来那双永远沉闭的眼眸。

    寒风似乎想着刺入骨头,在小姑娘的一声惊呼中,风刮到了男孩,令他一脑门直截了当地栽进雪里。密集的雪絮很快地塞堵了他的口鼻,呼吸渐渐需要要上更大的力气,可当他的鼻孔被冻结的那刻前,灵魂仿佛已由躯壳中飞出去。

    无依的孩子,又何以能度过严寒的冬季,如果没有两父女,男孩大抵也要像娘亲一样死去。

    再醒来,已置身在火光里,小姑娘给他端来一碗软糯的红烧肉,道:“你放心,爹爹说过会好生安葬你娘的。”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小姑娘支起小手,努力地把男孩挡在门口,可男孩的肩膀已然挤进了门缝,除非把他压扁,否则大门绝不可能合拢。

    死撑了一阵后,小姑娘只得松脱手,随后立刻把头发拨弄,让乱糟糟的刘海儿遮住额头,一边说:“我不走。”

    男孩挤进门,笔直来到她身边,立刻伸手去握小姑娘挡在额前的手臂,吓得小姑娘挣扎摆脱,可还是被他束缚住,牢牢地抵在墙头。

    他像是命令般,道:“不要动。”

    ……

    男孩娘亲的葬礼安排在了三天后,参加的人并不多,甚至都是王家人,没有一位是他和娘亲的故旧亲友。小姑娘怕他伤心难过,怀揣着好心去勾挽他的手,却被无情甩脱。

    彼时的他凶狠地道:“不要动!”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男孩掀开刘海儿,露出了小姑娘竭力想要遮掩的额头,本来圆润饱满的前额鼓起两个肿包,哪怕过去了一宿,也没有消褪的意思。

    小姑娘双手仍被他捆在脑袋上方,只得甩了甩肩膀,恨恨道:“笑话看够了么?”

    男孩眼里的雾灰蒙蒙,温柔地道:“疼不疼?”

    小姑娘怔了半晌,想不到这个薄情寡义的死鱼眼竟会对自己这般温柔说话,突然委屈地扁了嘴巴,重重地点头,眼泪和哭泣止不住地一起落下。

    肿包自然是被人打的。

    昨天她亦是这般气鼓鼓地冲出了书院的门,胸脯里积攒着对男孩的恨,难免望不见眼前人,“噗”的一下,和人群撞身。本就是气愤得紧,揉着摔疼的屁股,当然忍不住要骂骂咧咧地数落几声,倘使撞上善男信女倒也无碍,偏偏这群人是南城八十一巷里臭名昭著的流氓地痞,根本不管她还涉世未深,拽紧她的头发,巴掌直指脑门。

    也不知哭泣了多久,她缓过劲后,揉揉眼睛,少了些气与恨,向男孩摊开掌心,道:“这里更疼。”

    掌心分明有三条重叠一块的红痂,那是昨天挨下的鞭藤。

    男孩其实分外心疼,却兀自板着脸道:“谁让你撕书的!”

    小姑娘噘着嘴、咬着牙,恨恨道:“就是你,你害的。”

    打从清楚自己成了孤儿后,被王家收留的男孩再无懒惰,肯吃苦、肯劳作,坚韧的性子让大人都觉得他很不错。于是王墨寅有意带他学算盘珠落,王墨言写书喜欢有他在身侧,王西川更是对他委以重任。

    随后,男孩就以监学的身份来到了白鹿学院中。

    他的到来自然让偷懒玩闲的孩子们黯然失色,以往的死对头也要聚在一块商量对策,而昨日的集体撕毁书卷就是对他的宣战。谁知这消息立即传到王西川的耳朵里,一向敬重圣贤的老人家大发雷霆,抄起藤条就向课堂赶去,撕书的学子都被抽了手心,就连最疼爱的侄孙女也逃不过去。

    男孩托着她的杏手看得仔细,突然“呸”的一下吐了口唾液在掌心。

    小姑娘又要气不打一处来:“你……”

    旋即,却见男孩轻轻用手指将唾液在红痂处化开,他的指尖和他的言语一样轻,道:“还疼么?”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道:“哼,脏。”

    半晌后,男孩突然握紧了小姑娘的手,十指紧扣,道:“跟我走。”

    小姑娘来不及问“去哪儿”,已然被他牵着手跑在大街小巷的春风里。

    一阵气喘吁吁后,他们在一堆稻草后蹲下,小姑娘这才识辨对面正是自己被打的窄巷,背脊冷不丁地汗如雨下。

    小姑娘声音颤颤:“我们来这儿干么?”

    男孩平淡道:“等啊。”

    小姑娘睁大眼睛,疑惑道:“等什么?”

    男孩道:“等昨天欺负你的人来啊。”

    小姑娘眼底满是惊慌,摇摇了他的手,道:“不好吧!”

    男孩稳定住她的手,道:“告诉我是谁打的你,然后撒丫子快跑,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许管。”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跑开,却没有听他的话什么也不管,她带了大人回来。

    窄巷里一片凌乱,没有一个人不是挂彩,受伤最重的无疑是男孩。

    双拳原本就难敌四手,况且六岁的他无论从体格、力气都小了流氓们一半,打到最后,只得被按在地上踹。可他实在是块硬骨头,一边挨着揍,一边将血盆大口张开,咬住小姑娘指定的那人皮肉,豁出去性命也绝不松开。他或许会被打死,对面的那人却也一定被咬死。

    血肉模糊的男孩在倒下前如鬼怪一般嘶吼道:“往,后,谁要敢,敢欺负王,洁青,我一定把,他的脖子,咬断!”

    男孩“疯狗”的名号,也是由那个时候传开。

    望着出气多、进气少的男孩,小姑娘泪眼潸然,也就彻底忘了告知他方才因为害怕颤抖,大抵指错了人来。

    ……

    李拓望着那张相思多年的冰冷脸庞,回答道:“还,我来是为了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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