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鞭打马自然威风,骑驴赶路也不见得落魄,七百年间,稳坐毛驴的世外高人何曾少过!可倘使骑的是一头大爷,那就不是倒霉可以形容的了。

    假若李拓告诉你自己骑的就是一头大爷,相信他,他绝没有错。

    进五步退三步可算不得什么,这匹灰溜溜的毛驴非但好吃懒做、且竭尽全力的双标,别想着可以诓骗它——在它眼前垂吊一只胡萝卜,只要不曾亲自喂到嘴里,它就当没见过,然后索性扑在街道正中。你顺着脾性让它吃饱了、喝足了,也坚决不聆听摆弄;只要碰上了美艳的姑娘,必定是咧着笑脸往前冲,摇着尾巴去求惹对方的爱宠,脸皮厚得连高老庄的那位也比不过;而碰上男人,它便没了好脸色露,假若男人几天不曾净身、闻着烘臭,它不惜原路返还,绕一大圈再走。

    如果不是荆琅州几乎就在眼前了,即便是李拓这般平淡、克己的性子,也得踹它七八百遍耳朵。

    事实上,李拓并非没有把它踹过,甚至就在前段时间,一个天色稍暗的下午。

    那日,他们恰好踱走在荒芜的老林中,路过一棵枯死接近百年的朽树时,毛驴忽而便拔不动步了。李拓觉得蹊跷,眼睛便顺着它的视线而动,随后在树下瞅见了一朵蘑菇。

    树边长出蘑菇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人惊异的是蘑菇分外冶艳,光是菇瓣仔细数来就有十三片,更别提还是赤橙黄绿的各式颜色。

    没见过世面的毛驴下意识觉得五光十色的定是好货,围着枯树绕得三圈,压不住欲念地咧开了那张糙牙破口。

    知道彩菇通常带有剧毒的李拓不得不动,唯一的办法就是抬脚踹它的耳朵。

    这一脚算不得重,却足够踹得菇片跌出它的喉咙,随后在杂乱无章的林丛里不知所踪。

    毛驴“呜哇”地嘶叫,听得出很是恼火,驴脾气猛然往脑门一冲,顿时暴走!它使了浑身解数上下蹦跳、左右狂抖,果真凭借着蛮力将李拓甩落。

    李拓人在空中绕了三圈,才好不容易站稳妥,然后看见了毛驴扭过脸来,表情分明是冷嘲热讽。他还能做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看着毛驴扬长而走。

    好在他也曾于林野之间独自生存过,只要背包里仍有干粮、囊里的清水足够,便能活。

    刻下看来,可以歇脚的村落无疑错过,天色暗得极快,便唯有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应付一宿。首先需要寻找一个避风口,接着还要拾掇些干柴生烈火;在外过夜,火焰非但能有效的驱走各样的蛇虫猛兽,也可以保证身子不会受冻。

    近些日子都不曾下雨,又置身于林丛,干柴属实有很多。

    就在他拾起最后一捆木柴时,忽然间望见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用肩臂揉了揉眼,这才肯定自己觑见的不是海市蜃楼。

    他居然在坡脚下看到了一片池塘和草房。

    明月和星点在池塘上映落,草房漆黑一片,无甚灯火。倘使屋子荒废,或许能容得自己一宿,可李拓还是率先摇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也有好运的时候。

    即便如此,李拓还是向着草房走了走,到了近处,简直还能看到房顶上已然筑了鸟窝,幼鸟叫的岂非还有些欢脱。

    他推门而入,不见有人住下的痕迹。

    房里倒也不是空空,桌椅床柜居然都留有,只是有尘灰在上面积落。

    李拓暗道:老天爷终究于我还不错,莫非时来运转了?

    他推开房窗,任由清风浅浅拂过,从包里取来一件更换衣裳,撕去长袖,在池塘边沾湿后,当作抹布擦拭起积灰桌椅床柜和一些瞧得见的角落。待到风干后,极其不容易地躺在木榻上伸展了一会儿。

    疲倦迅速找上了他,眼皮抖了抖,正待将披风、皮靴一并褪脱,忽然听到了马蹄踏动,还有一个银铃悦耳的女声惊喜着道:“祈风,你看,前面有间草屋。”

    李拓猛地清醒。他忘不了那个声音,也为在路途中遇上而吃惊。可他绝不愿再与二人见面,谁知道见面后又将惹来什么挥之不去的残念。

    他掠起身影,从窗户穿至池塘边。

    但听有个声音冷冽,道:“颜子涵,越是这种荒野的屋舍,你越要给我小心些。”

    叫做颜子涵的女子却分明不把她的话放在耳边,一路奔跑,推门便入了房间:“里面空空如也,分明没人住么。我决定了,今夜就在屋里休歇。”

    祈风语带狐疑道:“既然没人居住,桌上怎么连一缕灰尘都……”

    她话没说完,已然被惊讶的颜子涵给打断了:“快来看呀,后面居然有片池塘,倘使能洗个澡,那就太好了。”随后,果然兴致勃勃地往后屋跑去。

    李拓还能如何?只得飞上房檐,尽可能藏好。

    房檐上有鸟窝,鸟窝中有幼鸟,本来在叽叽喳喳地欢叫,一见李拓匍匐而来,立即静默了,更是撇开小小的头脑。

    李拓瞧望着它们的背影,颇为寂寥,心道:小鸟啊小鸟,你们鸟我一鸟好不好?

    旋踵便可闻得水花荡漾,那女子竟当正在沁凉的池水中洗起澡,月光洒在她如绸缎一般的肌肤上,鬼知道李拓费了多大气力才把一只眼睛闭上。

    倘使这个夜晚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去,李拓也不必苦恼。可命运委实不愿放过他,竟让他又在稍远的林坡中窥见了六匹马。

    六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看着就算不得好,直奔着草房而来,瞧模样,分明一早就知道这里有个落脚。

    李拓还想着那个叫祈风的女子或许应付得了,谁知居然听到返回屋里的颜子涵唆使道:“池水一点儿也不凉哦?你果真不想洗个澡?皮肤上会不会有跳蚤?哎呀哎呀,好痒好痒!”

    祈风再干脆利落、吃苦耐劳,终究还是个女子,嫌肮恶脏避免不了,起先犹是拒绝道:“我忍忍就好。”可不过一会儿就挠起了肩膀,她妥协道:“你把门窗锁好。”

    ……

    房门是被汉子用蛮力破开的。

    本来还在抱怨的男人断然闭紧了嘴巴,谁也想不到草房里等待在他们的竟是一个未遮掩雪颈香肩的可人姑娘,喉头不由得干燥滚烫,立刻把今晚的走空彻底遗忘。

    颜子涵惊叫,她一半的肌肤岂非呈现在了皎洁月华与恶心目光的交织下。那贼兮兮的目光正顺着脸蛋、粉颈、春桃、腰肢、腿根、足踝来回望。

    颜子涵只得把自己蜷缩紧,尖叫道:“啊——”

    她多么希望池塘中嬉水的祈风可以听到,可惜沉入水里的祈风什么也听不到。

    ……

    李拓无疑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尖叫,他却并没有打算将颜子涵救下,他本就不想同她见面,对她害得自己蹲了一下午坑更是念念不忘。

    倘使救了她,接踵而来的麻烦一定不会少。

    幼鸟又开始了叽叽喳喳,就在他的耳边,仿佛在为檐下的女子求救一样。

    可李拓将四肢放松,轻轻闭上眼眸。

    对于颜子涵的哭泣好似无动于衷。

    ……

    颜子涵闪着泪花,呜咽道:“你们不要过来。”

    可狼群又何以会听羔羊的话?其中一人已经抽出了尖刀,刀尖锋利地将颜子涵贴身兜衣一寸寸割掉。

    一阵风吹扬,切开兜衣的尖刀霍地从中折断。

    一个人影幽幽立在房门口,道:“现在还来得及退下。”

    六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相互癫狂大笑,纷纷弯腰,拾起和腰带一起落在地上的刀。

    刀光匹练,不由分说地向人影头顶招架。

    一声轻叹在草房里回荡,紧接着灰扑扑的披风蓦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游漾,披风下有刀,断指的刀。

    刀光甚至比叹息还要快,叹息犹在徘徊,披风已然被敛平了。

    这时他已站在了颜子涵的面前,她认出了他,正是在岸港落荒而逃的男人。

    “丁零当啷”,延迟了许久,大汉手中的刀才坠落在地上。任何人少了三根手指,都是握不住刀的!

    男人平淡道:“走吧。”

    颜子涵却惊呼道:“不许走。”她的眼底充满了羞耻、扭捏和委屈,然后蛮横道:“我要你替我把他们杀了。”

    男人不解道:“为什么?”

    颜子涵决绝道:“只因为……”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红着眼眶将遮挡的手撤掉,傲立的春桃在男人眼中绽放。

    他连忙瞥开眼,动了刀。披风一卷,空中多出几片血花,六条汉子的左眼已然被剜掉。他道:“这是无耻应当付出的代价,滚吧。”

    魂魄早已丢掉了的汉子们没命地往外跑。

    男人转过脸来,看着颜子涵道:“可以了么?”

    谁知道立刻换来了颜子涵的一巴掌,她愤愤不平地道:“死鱼眼,你看够了么!”

    ……

    毛驴上的李拓忽然想起了那巴掌。那岂非是他人生中挨过的第一记巴掌。

    李拓摸了摸毛驴的脸颊,幽幽道:“驴兄啊驴兄,还是你识得好歹。”

    毛驴咧嘴一笑,忽地将李拓甩在绵软的草地上,旋即凑过来头脑,亲密地舔舐着他。

    那天过后,李拓摇摇晃晃地走在林野险道,毛驴也不知是凭什么找来的,肩膀上赫然缠着一条大蟒,只不过大蟒已然气绝,甚至由坚硬的皮囊下生长出十三朵蘑菇,赤橙黄绿,各式各样。它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竟像是知晓自个的过错,任君处罚。

    李拓勾着手指轻敲两下它的头脑,便翻身坐上。

    一人一驴悠悠荡荡,总算赶在六月初一赶到了荆琅州府,风暖城。

    分明有那么多的厄运劝诫着他莫要来到,可他终究还是来了,站在王家大院门前,他的心房揪痛了一下,他举步往里踏,而院里又将有什么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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