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树人的这几个问题,当然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就算左子雄他们一开始没问,得令之后也会第一时间拷问清楚,无论上什么严刑手段。

    “大人,问清楚了:信使说是有好几个,可能有五个,应该是张献忠怕被我们截杀,万一送不到李定国手上,所以多派了几组。

    如今我们抓获了两个,杀了一个,应该还有漏网的联系上了李定国。至于为什么现在才到,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张献忠昨天晚上才派出他们。

    末将估计,是不是张献忠一开始也搞不清楚全局战况、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张献忠在犹豫不决?”

    沈树人冷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几句时果决地一抬手:“好了,只转述供词部分就可以了,‘你估计’的部分以后别跟供词夹杂在一起说。”

    作为现代人,还是前世经常跟谋略术法打交道的人,沈树人很清楚:

    证据是证据,推论是推论。谈证据的时候夹杂推论,是会影响判断的。

    不是说不要兼听则明,不是说要独断专行。而是各个阶段的思维工作,要清晰分开,用不同的脑回路状态,去分别处理。

    沈树人又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李定国倒是真有可能晚收到了撤退消息……所以他才抵抗得那么坚决,自以为是在帮他义父顶住北面、争取时间拿下长沙……”

    沈树人这么想,其实也很正常,因为沈树人同样没开天眼——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开天眼的人早就知道了,而沈树人至今还不知道,那就是“长沙已经沦陷了”。

    没错,不要怀疑,沈树人是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派出去打击敌人补给线的沈练、李愉两营水师,也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知道流贼至少已经抵达了临湘县,甚至是正在围攻长沙,但不知道长沙城池都已经丢了。

    他们只是拦截了一支刘文秀派给张献忠的援军,那些援军中被俘的流贼士兵,也一样不知道前线战况。刘文秀派出他们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命令还是“支援大王攻打长沙”。

    横跨洞庭湖的整个战场,每一个部分之间,都有一到三天不等的信息时间差,

    沈练他们没有俘虏到哪怕一个“已经赶到张献忠身边支援的士兵”,只俘虏到“正在赶去张献忠身边的途中的士兵”,从逻辑上来说就会有这个结果,完全没毛病。

    沈树人知道而李定国不知道的信息差,可以帮助沈树人用计。李定国知道而沈树人不知道的信息差,当然也可以帮助李定国用计——这都不是被用计的一方的智商问题,只是纯粹的信息不足。

    沈树人思之再三,最后只是提出了一个小疑问:

    “还是觉得不对劲……张献忠的信使为什么会被俘呢?他就没想到过、陆路以骑兵送信,安全性不够高么?他为什么不用小船沿着洞庭湖岸边芦苇荡子里送信?那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让属下觉得高明,左子雄等人这几天被批评了,也不敢点出,只是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沈树人的笔头幕僚顾炎武,都看不下去了,随口低声提醒:

    “学生虽不知兵,却也知道快马送信,能日行数百里,以小舟送信,安全倒是安全,但从临湘到巴陵……怕是要走好几天吧。”

    沈树人一愣,也意识到自己有点魔怔了,确实,张献忠也得考虑时间、速度问题,怎么可能为了安全,就用小船从芦苇荡里送信呢。

    沈树人自嘲地揉了揉太阳穴:“罢了……可能是我总觉得李定国不是易于之辈,多疑了一点。如此看来,李定国还真有可能就是晚收到了消息,这才死战不退。

    不过既然现在他已经收到消息了,肯定会想办法尽快撤退,一旦消息传递下去,为全军所知,到时候定是兵无战心,我们再掩杀攻营,甚至是连夜劫营,一定能以微小的代价,大获全胜!

    传令下去,今夜让将士们分批休息、一部分前半夜戒备,一部分后半夜戒备。只要发现敌营异动,就以半数兵力先行即刻出击——夜战用不到太多人,劫营更用不上,养精蓄锐,一万多人就够用了。”

    沈树人这番话,下面的人也没觉得不妥。因为夜战能有效调度的兵力本来就少,多了容易混乱,甚至自相践踏。

    沈家军如今在岳州这边的总兵力超过了三万人,刨除这几天的伤亡,还有沈练李愉带走的六千人,剩下至少还有两万三四千。

    分出一半随时待命,那也有一万两千人,真打追击战绝对够用了。

    剩下的部队也能在友军黏住流贼后,起床整顿投入,天亮再作为生力军加入战场,效果只会更好。

    最后,沈树人也不忘又派人去关照了已经绕后的朱文祯几句,让他也提高戒备,小心李定国突围。但沈树人没关照太细,因为他也说不出更多战术细节了,一线的情况只能由当事将领自己随机应变。

    朱文祯也不敢怠慢,前半夜一直让他的部队保持巡逻,还怕落单的部队黑暗中遭到偷袭,所以把部队集结起来,至少三五百骑一群出动,以免被偷。

    然而他一直折腾到半夜,也没看到李定国有撤退的动静,这不由让他有些绷不住。

    人都不是铁打的,骑兵部队今天白天也没休息,虽然没参与血腥厮杀,可一直清醒戒备状态,精力消耗也非常可观。

    一直撑到三更过尽,朱文祯觉得将士们实在不行了,又派人回去报信,说李定国毫无动静。只是大营内灯火通明、远远还能看到巡逻士卒照常巡视戒备。

    沈树人原本都已经睡迷糊了,被人喊醒还有点起床气,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随军在前线,也就强忍住不快,听取属下的汇报。

    “半夜都过了还没举动?这是不打算撤退了?还是知道张献忠派给他的信使,有几个被我们抓住了,所以怕撤退计划泄露、被我们有备堵截?这才临时改变计划、继续对内隐瞒后方危急情况?

    李定国应该是知道我军有精锐骑兵的,如果再不撤,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到时候他以步兵为主能逃出去多远?被我军追上衔尾追杀,岂不是死的更惨?看来今夜他真是要跟我玩虚则实之了?”

    沈树人也没法给更好的建议,只是让朱文祯继续观察,同时注意让骑兵保存体力,可能天亮后发现新的情况,还要继续追杀。

    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也没说,朱文祯只好自己取舍,解决这个“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两难问题。

    反正大领导想不出细节解决办法时,都是直接只给一个方向,让下面人自己掉头发,实现“既要……又要……还要……”。

    同时,沈树人再一次调整了给左子雄的命令,让他到了四更天,无论如何要做好劫营准备,一旦敌营有任何异常就出击,没有可趁之机的话,就用红夷大炮轰营吓吓人打击一下士气,再全面强攻。

    ……

    朱文祯和左子雄都只能随机应变,时间很快来到四更天过半。眼看还有不到一个更次,天就要彻底亮了,李定国大营内依然是灯火通明,远远看去戒备森严。

    这绝对不是什么“悬羊脊骨”的把戏,是真有实打实的人类巡逻队在巡逻,在火堆下都能看得见,所以绝对不是空营。

    左子雄看一直逮不到劫营的机会,也只好赌一把再次强攻了。

    他调集了十几门红夷大炮,对着火光最亮的方向,就是一顿齐射乱轰,然后让参将金声桓立刻带领生力军冲营。

    双方立刻展开厮杀,营前乱作一团。流贼一方一开始居然并没有立刻崩溃,甚至还有休息的士兵一听到炮声就起来列队,哪怕迷迷糊糊也依然敢迎击。

    流贼正面被吸引住之后,很快明军迂回到侧后的朱文祯部骑兵也发动了,因为一部分人体力不支,前半夜一直在巡逻,所以朱文祯只抽出了一千骑,

    好在红夷大炮的射程本就足够覆盖营地,这营地四周工事都有被轰得处处是缺口,绕后的骑兵也能找到空档冲进去。

    随着交战逐步惨烈深入、流贼一方的疲态很快就暴露了出来,好多流贼军官因为一线顶不住,开始向中军求援,而这时不少掌旅以下的中层流贼军官,才发现根本找不到李将军。

    这成了彻底压垮流贼后军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尉潘世荣左支右拙,根本压不住局面,惊愕中他才赫然发现,李定国改变了撤退方案,居然把他也卖了。

    不到半个更次,营内流贼被彻底歼灭,其实也就杀了最初几千人,随后就是总崩溃、直接投降、没找到投降门路的,也是四处乱窜逃得到处都是,让官军想把他们抓回来,也是非常费事。

    ……

    同一时间,李定国已经带着七千老营弟兄,以及两千名为老营精锐划船的划桨手,集结了流贼军中全部的轻快小船,把难以隐藏踪迹的大船、慢船全部丢在营寨中,撤退跑路了。

    他们正是四更天、官军巡逻部队已经疲惫至极的时候,才出营的,偏偏利用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的心理,在官军不耐烦、精力下降的时候,摸黑出营。

    先走湖岸边芦苇荡子里摸了二十里路,估摸着已经通过朱文祯的搜索封锁圈后、天也快亮了,李定国才让将士们弃船登岸,立刻往南轻装狂奔,有马的骑马,没马的也丢掉甲胄急行军。

    至于那两千名新附军壮丁组成的划桨手,也被李定国抛弃了。当然李定国没让他们直接送死,只是说允许他们装作百姓、自行逃散,被官军撞见也可以投降。

    而官军在洞庭湖湖面上,其实也有组织巡逻队,沈树人不可谓不谨慎,只是因为快船水师精锐都被沈练带走了,剩下的巡逻船肯定不是很快,加上后半夜黑灯瞎火,李定国只带一部分人走、可以只坐小船走芦苇荡子,大船慢船可以继续留在营中,沈树人的巡逻船也就难以发现。

    说到底,李定国用了营内的一万人左右的湖广本地新兵,加上两千划桨手,作为壮士断腕的筹码,直接丢给了官军,换取老营弟兄们的偷跑。

    张献忠系的将领其实心里都清楚:新附军是随时随地有钱就能抓壮丁的,陕西河南出来的五年以上老弟兄,才是最需要保住的老本。

    十天之前,李定国刚到巴陵时,他麾下总兵力有三万出头,焦光启丢掉了好几千人马,后来几次攻营战又丢掉了好几千,今夜之前,原本贼军就只剩两万了。

    李定国这一手壮士断腕,更是直接把突围部队缩减到了只剩七千人。换言之,十天之内,他至少有两万四五千的兵马,被丢给了沈家军歼灭。

    而另一边的沈树人,在左子雄攻破敌营、彻底控制局势后,也火急火燎赶去贼营视察了解情况。

    左子雄和朱文祯都是一脸的疲惫,但神色非常振奋,一见到沈树人就五体投地地由衷感谢:

    “抚台大人真是神算!抓准了流贼士气最低落的机会,今晚又歼敌万人!我军伤亡极小!”

    沈树人焦躁地挥挥手:“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李定国呢?抓住了没!”

    左子雄:“刚刚拷问了俘虏,李定国不知所踪,似乎是抛弃了主力提前突围了。又细细问了各部,应该是陕西河南老营的弟兄都被他代跑了。

    不过我军至少还是大获全胜,歼敌半数以上,跑掉的只是小部分,关键是我军伤亡很小。”

    沈树人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这李定国够狠的啊,拿出一半多的人做局,难怪一整夜营中灯火通明、巡逻队往来不绝,不过他怎么做到让自己人都不知道他跑了的?

    大计小用了啊!让本官殚精竭虑用脑子,最后只是轻松灭了一万多新附军!我本来是要干掉李定国的!这一万多兵马值什么!有银子就能抓到的壮丁而已!

    朱文祯,你赶紧带骑兵追上去,看看能不能有更多斩获,但是如果敌军成建制返身死战,你也别冲动,李定国带兵有一手的,他手头的兵力还可能是你的数倍。能黏住就好,让我军追击,黏不住就算了。”

    朱文祯得令,也只好继续疲惫不堪地追击。

    而帐中诸将,看向沈树人的眼神,也是复杂又钦佩:

    抚台大人的追求就是高!能只付出几百人的伤亡,就一次性歼灭一万多李定国的部队,就已经很不错了!换做别的将领和官员,早就忍不住到兵部、阁老、皇帝那儿邀功请赏,大吹特吹了。

    区区一个李定国,不过是张献忠狗贼的一堆干儿子之一,跑了也就跑了嘛!还是算大获全胜才对!

    “抚台大人真是天纵之才,对自己要求也这么高,用了计就追求彻底全歼,咱真是想都不敢想。”

    朱文祯的追击,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包括了往返的途中时间。追到大约辰时末刻,朱文祯的骑兵部队体力已经彻底不支,

    加上半路上也遇到了一些零星抵抗,而敌军逃跑的主力迟迟没找到,被那些乱兵误导了方向、拖延了时间。所以午时初刻,朱文祯部也就疲惫地回来了。

    左子雄出营接应,发现只是砍了几百颗贼兵的首级、抓了千余个俘虏,仔细问了一下,都是给李定国老营划船的划桨手。这些人早已体力不支,所以跑不快,先被朱文祯抓住了,也误导了朱文祯追击的方向。

    情况最终汇报到沈树人那儿之后,沈树人也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诸将奋战用命,都该重赏。你们已经打得很不错了,参与了这两天作战的,每人赏赐五两,受轻伤的翻倍赏赐,重伤者再翻倍。

    你们的杀敌斩获功绩,赶紧报上来,我先送呈兵部。至于最后纵敌之失,那是本官见事不明,用计失策,跟你们没关系。”

    左子雄金声桓朱文祯闻言,全都感激涕零,原本忐忑不快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抚台大人就是赏罚分明!他要求高只是对自己要求高!并没有要求下属也都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不可能奇功!

    这才叫严于律已,宽以待人!赏罚分明,信义素著!

    ——

    ps:国庆前两天,有外地亲戚要接待,都是五千字左右一更合并在一起。三号开始恢复正常。今天下午就不用等了。

    大家看在我最近每更字数都比较多、上周每天至少八千字、26/27两天还日更万字的份上,就这样吧。顺便也整理一下思路,看看后续怎么驱赶张献忠。

    另外稍微强调几句,很多书友在期待这次就活捉李定国,我只想说:如果大家想看我把李定国写死的话,那么我后续调整大纲,过几天就抓住送去京城也行。

    那样我还能省事点,都不用塑造张献忠和李定国矛盾一步步激化的过程了,也不用有太多人性戏码。

    但是,说想现在就抓住李定国、并且劝降使用的话,那是绝不可能的。现在这些人都是犯下重罪的身份,如今是崇祯十五年,不是南明。

    南明的时候朝廷威严扫地,是个活人肯抗清就能用,还能给爵位。

    崇祯活着的时候,以李定国参与杀襄王、贵王的罪责,除非他杀了张献忠来投,才有可能做官。如果是他本人被包围才投降,不被跟艾能奇一样活剐了就不错了。

    所以,本书需要讲一定的官场逻辑、朝廷体面,不是那种视朝廷正统为无物的系统文。大家别刷什么“李定国不用立功,只要本人投降就能被沈树人重用”的帖子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崇祯死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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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浙东匹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21章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国姓窃明,笔趣阁并收藏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