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挠钩绳索摆荡到朝鲜战船的舱顶上后,沈练深呼吸了一口,平复一下内心的情绪,以免自己过会儿过于激动酿成走火。
没错,这个沈练,便是那个跟随了少爷沈树人三年的家丁。
当初沈树人刚到黄州时,要扩军,就让他在那些从码头工人和猎户中募来的新兵里,先当个把总。后来跟随左子雄跟刘希尧打了几仗,表现不错,第二年就升了千总。
后来又跟二贺激战、随沈树人占据武昌,沈练一贯勤勉,加上他跑海出身颇有胆色,逐渐积攒苦劳,如今竟升到了守备。
这次沈家选了五千“家丁”私兵来跟郑成功办事,沈练也在其中,是沈家派出的三个守备之一,并且是三守备中唯一一个沈家家丁出身的。
他刚好跟在郑成功身边,名义上是保护郑成功、当向导,实际上也兼顾着帮沈树人监视郑成功的使命。
今天郑成功在战场上忽遇良机,有可能俘获毫无战意的朝鲜战船,沈练因为早年跟着家主跑过几年朝鲜海贸,深谙朝鲜语,也就被选为带队军官。
……
“放下鸟铳!降者不杀!”
随着沈练的士兵控制了船舱顶部、让几个壮汉手持铁砂手炮(明朝的手雷)守住舱门,他才高喊着让里面的官兵投降。
要是里面不答应,他就可以直接往舱内扔雷。这种木质结构的室内战,绝对是土手雷最能发挥威力的场景。
不过舱内很快就传来汉语的回应:“我家将军乃朝鲜兵曹判书嫡子、今日力战不敌,愿意归降大明!不要开火!我们愿意放下鸟铳!”
随后沈练就听到舱内传出一阵响动,几杆鸟铳被象征性地扔出舱门,更多的鸟铳应该只是被就地放下了。
沈练戒心稍解,但又升起新的怀疑,一个眼神示意手下五六个士兵先拿着装填好的刺刀鸟铳开路控制局面,然后他才跟进去。
入舱后他飞速扫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军官穿着缎面棉甲,应该级别不低,他戒备地走到对方面前,突然用朝鲜话问道:
“兵曹判书姓甚名谁?当年他为东江毛总镇筹措军粮时,是何人经手承运的?”
李愉猝不及防居然愣了一下,他是懂汉语的,刚才怕对面的大明将领听不懂,才刻意用汉语喊话,没想到对面的明将居然反过来跟他说朝鲜话。
但他也很快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诈他的身份,想确认他是不是鞑子假扮的朝鲜人,于是连忙用朝鲜话回答:
“家父李时白,十五年前确实曾为大王筹措‘三手米’并东江毛总镇军粮。不知将军何人?竟如此了解我朝鲜事务,连这些都知道?
在下当年还年轻,记不太清,但依稀听家父提起过,当年他筹措到军粮后,自有明国海商来认购、承运给毛总镇,那海商好像是叫沈廷扬。
但自崇祯初年丁卯胡乱后,我朝鲜不得不断绝毛总镇的军粮,听说那沈廷扬后来弃商从政,买了个官做,再也没来朝鲜。沈家在朝鲜的贸易应该还有偷偷做,但都委托于家人。”
沈练松了口气,听对方说得那么翔实,朝鲜话也很流利,终于确认没问题:
“行了,把鸟铳收了,大家都放下武器,把船拖回码头吧。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多谢李将军弃暗投明。”
李愉也总算安心,好歹他船上一个人都没死就和平投降了。不然要是不言不同,冲突误会难免会有个别死伤。
这边控制住局面后,很快郑成功也出于好奇,亲自过船来视察情况,沈练接着,把其中曲折都说了。
李愉也稍微解释了一下他有什么迫不得已降明的理由,希望郑成功这边帮他保密,对外只说他们已经战死覆没,别说是被俘投降。
郑成功等人当然是心下窃喜:他们这次来就是帮沈树人捞私兵武装的。刚好这儿有些要诈死隐藏身份的朝鲜人,简直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嘛。
这边搞定之后,远处几里外的孔有德后军大船船队也已经逐渐逼近,而郑成功的外围巡逻船,已经跟孔有德部交上火了。
郑成功没时间搭理这边的情况,连忙吩咐沈练帮他把这三十条朝鲜船先换上旗帜假装俘虏、然后全部拖走拉回水寨。
郑成功自己回到旗舰上,带领中军全部的红夷大炮炮船,朝着孔有德杀去。
孔有德的纵火死士船队全军覆没,只烧了明军个位数数量的船和一些码头设施,朝鲜船队也“全军覆没”。
孔有德剩余的战力,也瞬间从一万一千人,暴跌到了七千人左右,而且还失去了偷袭的先机。郑成功带着的都是海上厮混多年的精锐,红夷大炮方面还有优势,后续的战斗当然是碾压的。
偏偏孔有德一开始看郑成功和李愉对战时,这边多为枪声大作,却几乎没有听到红夷大炮轰鸣,导致孔有德还轻敌了一下,
以为郑成功的红夷大炮数量远少于预期,或者是已经把大炮运上陆地、部署在水寨中了,暂时无法调转炮口轰击海上目标。
孔有德便凭着一股急切,依然上前跟郑成功血战。结果两军迫近到只剩两三百步,双方的红夷大炮才陆续开火。
孔有德那边也有几艘船有装炮,但总数也不过五六门,质量也不如郑成功。郑成功足有二十多门,集中火力一顿乱射,立刻让孔有德部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激烈的厮杀仅仅持续了一刻钟,发现势不可敌后,孔有德就疯狂调转船头开始后撤。此刻时间已经是卯时过半,再不走天就亮了。
孔有德部其他战船看旗舰跑了,也纷纷逃跑。郑成功在后掩杀,接连用火器杀伤了不少清军水兵。
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实心炮弹对于击沉战船还是很有难度的——同时期西方那些盖伦炮舰对射,经常把上层船舱都轰烂了一堆大洞,但也没法把船击沉。
木质的船壳太轻了,需要的储备浮力不大,加上明朝水密隔舱技术已经很成熟,不像后世的铁壳船稍微破几个洞就能大量进水。
早期火炮也很难命中战船的水线以下部分,血战一番后,不少孔家战船都带着好几个大洞,但就是不进水。只是船舱里士兵被打得血肉模糊、被飞溅的木头扎得惨不忍睹。
孔有德眼见再不拉开距离天就彻底亮了,只好一咬牙再次打出反击的火号,实则带着中军主力加速溜掉。
少数不知情的清军水师战船误信了将军的反击火号,结果就成了帮队友打阻击的,被郑成功围歼。
船只击沉不易,最后郑成功就用火器把船上大部分人轰死伤后,派接舷的杀手队跳帮打扫战场,把该杀的杀光、该俘虏的俘虏。
然后一把火把破船烧了,船况好还能修的那就直接拉回去。
半个多时辰的拉锯血战中,孔有德又折损了近两千人马,总算是凄凄惨惨断尾求生。
一万一千人出征,回到锦州大凌河口水寨时,清点人马,居然只剩四千七百多人。
他自己的嫡系力量几乎折损了一半,朝鲜鸟铳营则是完全被送掉了,连耿仲明借给他的兵都死了好几百。
满清的汉军旗正红旗因此重创,几乎小半个旗的兵力都没了。
……
郑成功大捷回师,抵达笔架山水寨时,天色也已彻底大亮。
最近连续几日,都是白天睡大觉,半夜三更连番血战,明军将士们也是被搞得昼夜颠倒,生物钟极为紊乱,天亮了反而一躺下便能倒头就睡。
而留在后方帮他收编俘虏的沈练,也已经把这些朝鲜人全部秘密安置好了。
那三十条朝鲜战船,只能是送给回到山海关的李辅明和曹变蛟用,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多交换一些资源,比如后续不再给曹、李送还其他救出的明军将士。
因为从板屋船脱胎而来的朝鲜战船,都是为了强化防御而牺牲了远航抗浪性、适航性的,这是一种贴岸航行的近海战船。
指望从笔架山横渡海峡去登莱,甚至直接走远海回长江口,都极有可能在半路导致翻沉。
而留给吴三桂又是不可能的,沈树人这次在郑成功等人出发前,就交代过,将来结交辽东诸将,宁可跟救出来的将领推心置腹、利益交换,也要提防着点吴三桂。所以只能给曹、李二人了。
看到郑成功回师,沈练和负责守卫水寨的张名振都迎了上去,高谈阔论问起战果,顺便举杯庆功,大碗喝酒。
郑成功这才有空问起、沈练当时是怎么确认李愉身份的,为何双方都这么了解彼此的底细。
沈练这才随口说道:“我家老爷二十多年前就接手家里的朝鲜海贸,当时一边做生意,一边就跟朝鲜达官贵人结交。
朝鲜国早年也有过一段亲善鞑子的黑暗时期,当时是光海君在位,但天启三年时这位李将军的祖父拥戴‘癸亥反正’,废黜亲鞑昏君,从此朝鲜就重新亲善大明,开始给东江毛文龙提供支援。
我家老爷就顺势搭上了这条线,帮着收购朝鲜筹措到的军粮,转卖给毛文龙,朝鲜方面也好摆脱些嫌疑,不至于明面上直接给毛文龙运粮、招来鞑子祸害。
只可惜这种贸易也只持续了四年,朝鲜被鞑子入侵、毛文龙死后,我家老爷心灰意冷,觉得生意没得做了,才在毛文龙死后次年捐了个官做。
所以,我家对朝鲜情况很熟,朝鲜高层贵人、凡是参与过当年支援毛文龙的,也跟我家老爷很熟。说起内幕就知道底细了。”
郑成功听得津津有味,也是没想到其中居然有那么多无巧不成书的机缘。
他原先只听沈大哥说过,沈公是崇祯二年以国子监生身份捐的官,现在回想起来,这可不就是崇祯元年、朝鲜被鞑子侵略、毛文龙被袁崇焕杀害后的事儿么,时间上完全连得起来。
郑成功捋顺了前因后果,也是感慨地勉励李愉:
“如此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不瞒你说,郑某也是跟着沈大哥做事的,沈大哥便是当年为毛总镇筹粮的五梅公(沈廷扬的号)的嫡长子,如今年仅二十二岁,已经在我大明做到一方巡抚、平贼荡寇。
五梅公如今更是南京户部侍郎,此番我们护漕有大功,回去之后五梅公怕不是就能升任南京户部尚书了!你们跟着沈家干,将来少不了封妻荫子!等将来灭了鞑子,你也不用隐姓埋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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