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两眼一亮,仔细咂摸半晌,点头道:“不错,似乎有些道理……”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反过来说,政治也可以为战争服务,来往反复之间,端看执棋的手如何运用了。

    李素所提的每一条其实都不足为奇,但是如果这几条同时用出来,互相一搭配,效果可就奇妙了。

    李绩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时至今日,大家认识这些年了,对于这个外甥,李绩仍有些看不明白,只觉得很莫测,比他们这些混迹沉浮大半生的老狐狸还厉害,心思城府也深沉,平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旦认真起来,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振聋发聩谋国之言,可以说,这人正经起来简直不是人,当然,不正经的时候也不像人……

    将李素的话咀嚼消化许久,李绩确认自己领会意思了,这才缓缓道:“话没说完,所谓‘内政人口’又是怎么个说法?”

    李素笑道:“内政人口当然是指高句丽的内政人口,这一条要和军事袭扰合起来用,一年两个重要的时刻,一是春播,二是秋收,大唐只管小股骑兵冲过去,烧粮毁田,掳掠人口,军队化整为零,袭扰高句丽大部分的平原地区,尤其是农田,是咱们要糟蹋的重点,两三年过后,高句丽的百姓便会产生大规模的难民和饥荒,国库无粮赈济,农田常遭毁坏,粮食颗粒无收,人口间歇性减少,高藏恐怕吊颈的心思都有了……”

    李绩沉吟许久,迟疑道:“计策倒是好计策,不过……还是那句话,若高藏已对大唐臣服,咱们大唐还主动出兵袭扰,是不是……,咳,那些藩属国可还盯着大唐呢,若咱们如此作为,岂不令别的藩属国齿冷?大唐的威望风评也会下降的……”

    李素睁大了眼睛:“舅父大人,朝堂里的君臣皆是高人,不能主动出兵开启战端,难道就不能找出一条被动出兵的理由吗?没有理由也能强行制造出理由呀,战争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理由,所谓的理由,不过是一块遮羞的布而已,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过是一块花纹颜色比较好看的遮羞布,这个……不需要太大的心理压力,也不需要太厚的脸皮吧?我这种天生的薄脸皮都能一眨眼想出好几个高句丽欺负我们大唐的理由,那时我大唐出兵,名正言顺,谁不服气就抽他……”

    李绩瞪着他冷笑道:“多厚的脸皮才能让你说出自己是薄脸皮的鬼话,你若是薄脸皮,我大唐天下就没人有脸了。”

    顿了顿,李绩叹道:“将这些计策全部合起来,多管齐下,老夫不得不说,将高句丽收入我大唐版图的可能性极大,可惜就是有点不要脸……”

    李素眨眼:“要不……回到长安后,便由舅父大人向陛下献上此策?署名就用您的名字,外甥送给舅父大人了。”

    李绩呸了一声,笑骂道:“老夫丢不起这人,如此不要脸的计策,你年轻,脸皮扛得住,老夫可扛不住,回去后好好思量周全一番,将你刚才这番话写下来,作为平高句丽之策献予陛下,有此一策,二十年内,高句丽可灭国矣!”

    李绩长长一叹,道:“就不知二十年后,老夫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活着看到高句丽灭国那一日,等着我关中将士将高句丽国主押解来长安,向太庙献俘,耀功于祖宗英灵之前……”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龙精虎猛,日食三斗,必然能长命百岁,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绩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家有你这位麒麟儿,百年家业必然不会衰落,往后我英国公府若有疑难,子正可一定要帮扶一把啊!”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绩叹道:“这次东征,陛下吐血而归,看当时太医们的脸色,恐怕陛下的病情不太妙,回长安之后定会马上立下储君,不出意外的话,储君应该是晋王殿下了,老夫当年运气好,被陛下任为并州都督府长史,而晋王殿下则是遥领并州都督,严格说来,老夫也算是有从龙之功吧,不过比起你这两年实实在在对晋王的辅佐,老夫这点运气换来的小功劳是无法比的,日后晋王登基,必然会记你的大恩,对你独加恩宠,你的权力和爵位将会越来越大,而晋王也将对你越来越倚重……”

    李素皱了皱眉,觉得李绩应该还有话没说完。

    李绩接着道:“帝王对臣子倚重自然不是坏事,尤其是晋王这孩子,从小便心地善良仁厚,脾气性格也温和,待人宽容厚道,实为皇子中不多见的君子之风仪,可是子正啊,无论多么厚道仁义的人,一旦当了皇帝,性子可就不一样了,这一点,你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记一辈子。”

    见李绩神情严肃,李素也肃然点头。

    “将来晋王登基,你自然是要继续辅佐他的,不过辅佐要有个度,帝王家事万万不可参与,远避为上。君臣之间要有个距离,太近则惹祸,以前你与他相处或许可以没大没小,玩笑嘻闹,但他当了皇帝后,以前的相处方式便要完全改变了,切记不可再与他没大没小,帝王的尊严不容轻侮,就算他年岁不大,暂时不会觉得被冒犯,随着年纪越长,心思越重,而你仍不知收敛,那时便是你大祸临头之时了,你的性子向来跳脱,经常不正经,老夫要提醒,往后在晋王面前可要时时注意,辅佐归辅佐,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这一点你要分清楚,莫到钢刀悬颈之时方才后悔莫及。”

    李素连连点头:“外甥记住了。”

    李绩笑了笑,道:“你的才思和谋略是极高的,这一点老夫和众多老将都不及你,所以无法给你任何提点,老夫此生收获不多,唯有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老夫愿全部倾囊相授,人没活到一定的岁数,怕是领会不了这些道理,若换了别的年轻人,定会对老夫的这番话不屑一顾,子正与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想必老夫的这些话,你应该是能听得进去的。”

    李素恭敬地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舅父大人的话,外甥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了。”

    李绩哈哈大笑:“你莫说老夫倚老卖老便好。咱们李家一门双公,老夫老矣,遍数家中后辈,没一个争气的,往后两个李家,还要靠子正多担待了。”

    李素严肃地道:“外甥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扶持李家,趋吉避凶,家业代代兴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绩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话,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恐怕对李世民的病情知道得更多,但关于帝王病情的话,他却不敢多说,哪怕对亲外甥也不敢多说。

    这便是李绩为人处世的性格了,他的性格非常稳重,极少行险,不仅体现在用兵上,同时也体现在平日的为人上,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哪怕对至亲之人也不会提一个字。

    若换了程咬金的性子,恐怕听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满世界嚷嚷开了。

    两万轻骑在新罗的大营里休息了三日,连日来的辛苦奔波,千里转战,一身的疲惫在这三日里终于消失殆尽,两万将士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神采,全军上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喜意。

    是的,马上要回家了,回到熟悉的大唐,回家见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些更打动人心的?

    李素此刻已归心似箭,奈何金城港那边一直未传来消息,张亮率领的水师船队还未到达金城港,所以李素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

    这几日李素过得很舒坦,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躺在家里晒太阳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倭国和尚唧唧歪歪,那就更完美了。

    “李县公才二十多岁,为何如此有本事?敢问县公,您幼时师从哪位名师,所学何书,所治何典……”道昭一脸崇拜地看着李素。

    原本对李素不怎么在意的,这几日道昭不知怎的跟唐军将士打成了一片,从这些唐军将士的嘴里听到关于李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迹,几经拼凑起来,李素这个人的生平便几乎完整,看着长长一截李素曾经做过的事,立过的功,少年封的官职爵位,还有他与天可汗某位公主的绯闻逸事,道昭简直叹为观止。

    这位县公大人的人生实在太精彩了,短短小半生里经历过的事,简直当得别人活两辈子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得不说,倭国有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传统,那就是崇拜强者,谁的拳头硬他就服谁,哪怕这个拳头硬的人刚刚还狠狠揍了他一顿,他也服,越揍越服,揍得狠了,索性跪在地上叫爹。

    相反,谁若是在他们面前太软弱,显得很好欺负的样子,那么他们绝不会反过来对你太客气,你越客气他越强硬,越欺凌,直到最后索性要了你的命。

    一言概之,欺软怕硬而已。

    道昭此刻差不多也是这种心态,当然,还没到叫李素爹的程度,但是李素的事迹却令他万分崇拜。

    原本就对唐国充满了向往,唐国的一切对倭国来说都是新奇的,高级的,从文化到商品皆如是,而李素这个人,道昭打听过后才知,此人纵在唐国朝堂上,也是赫赫有名出类拔萃的英杰人物,颇受天可汗陛下倚重。

    在唐国都是拔尖的人物,道昭对李素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

    说是谄媚呢,未免有些过分,道昭这几日已变成了李素的影子似的,处处缠着他,打着遣唐使的旗号光明正大的讨教,求教,求调教,还像个新闻记者一样随时随地对李素进行突袭采访,问经历,问感想,问某某时刻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然后落下热泪云云……

    李素快被逼疯了,遣唐使难道都是这副德行吗?

    这种孜孜不倦的谦逊求学态度或许褚遂良那种大儒会喜欢,但李素很讨厌。

    “你们好好在倭国活着不好吗?”李素的神情很不耐烦。

    今日阳光不错,绿草青翠,处处透着春日的气息,部曲们刚刚在营房外面搭起一张躺椅,李素躺上去才眯了小半个时辰,道昭便像一道驱不走的冤魂,鬼一样飘到李素的身边,在他耳边唤魂……

    道昭丝毫不介意李素的不耐烦,仍旧神情谦卑地道:“大和国,不是倭国……我大和国地处海岛,人少地稀,常年海啸地震火山,百姓贫苦,国力虚弱,久慕大唐上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又有千年圣贤文化传延,权贵鲜衣怒马,百姓纯朴富足,我大和国上至天皇,下至贫苦百姓,皆对大唐上国有仰慕崇敬之心,故而才会不惜冒着海船颠覆的危险,不远万里来大唐,怀着谦卑向往的心情,学习大唐上国的文化,李县公,我们并无恶意,何以对我们如此相恶?”

    李素叹了口气。

    先搁下千年后世的血海深仇不说,毕竟怪不着现在的倭国,单说眼前这些遣唐使,看似谦逊有礼,卑躬屈膝,但是撕开伪装的表象,遣唐使里面的好人也不多,据有史记载,从隋朝开始,倭国便向中原派遣遣隋使,遣唐使,这些人果真在大唐安分守己的当留学生么?

    事实上他们存在许多偷盗行为,从大唐的书籍孤本,到民间的物种,以及行军打仗的兵法纪要等等,但凡看上眼的东西,便强烈要求学习,若不让学便偷学,若连偷学也不行,便直接下手偷,偷过去便是他们自己的。

    这样的人,说他们是因为求学之心吧,委实太说不过去,东西学到了,但华夏文明里最重要的“德”字,他们却完全没在乎,否则也干不出偷盗之事。

    大唐人不知他们的真面目,可惜李素很清楚,他知道这些人谦卑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真实面孔,所以才会对他们如此不耐烦。

    将这样一群人带到长安,任由他们满世界乱瞄乱看,看上的东西就变成了他们自己的,然后再带回倭国加以修改,随便改动一下便成了他们自己的东西,比如茶道,比如文字,比如服装……

    李素忍不住开始思忖,要不要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部曲将这群家伙偷偷干掉算了,到时候把黑锅推给百济,而大唐鸿胪寺,则代表天可汗陛下严厉谴责百济国的恐怖分子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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