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第一句话,二人各怀心思。

    侯君集愣住了。

    他说的“你不该来”,其实只是一句感叹,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在侯君集的眼里,李素是恩人,恩人在这个要命的关头登侯家的门,侯君集委实不愿见他,所以见面才说了一句“你不该来”。

    而李素一句“我已经来了”,这句答可不单纯,侯君集瞬间解读出了许多层意思。

    看似很正常的答,然而结合这个敏感的关口,李素的这句话似乎表达出“我已知道一切”的意思,更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对立情绪。

    “我已经来了”,隐含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都要和你对着干,不干不舒服斯基。

    侯君集呆立门口,盯着李素那张温文和煦的脸,一问一答皆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侯君集也不清楚李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

    惊色一闪而逝,侯君集毕竟是面若平湖胸有惊雷的大将军,于是很快恢复了冰冷如铁的神色,身子微微一侧,道:“进门再说吧。”

    李素含笑伸手:“侯叔叔先请。”

    侯君集点点头,也不客气,转身便先跨进了门。

    前堂宾主坐定,侯君集的待客令李素很满意,没有大户人家一来客人就摆酒宴的坏毛病,甚至连杯清水都不看,侯君集看起来一副急着打发他离开的样子,李素含笑不语,看来侯君集不仅做人失败,做主人同样也很失败,难怪不被朝中诸多同僚待见。

    “来送礼还是来串门?”侯君集很直爽,开口便是柜台办手续般的公事态度。

    李素咧了咧嘴:“路过。”

    侯君集眯眼盯着他片刻,渐渐放下了心,展颜强笑道:“虽然被你救了命,但好歹也是你的长辈,登门不带礼物,不怕老夫见怪么?”

    李素笑道:“侯叔叔莫总把救命这事挂在嘴上,小侄真的只是顺手而为,您要是心中放不下这点微末恩情,不如送份值钱的重礼给小侄,咱们叔侄便算是两两抵消了如何?”

    侯君集哼了哼,面现愠色:“老夫的命只值一份重礼?”

    “两份也行。”

    侯君集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小子果真是个妙人,难怪程老匹夫这帮人总对你赞不绝口,再混帐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透着一股子可爱的机灵劲儿”

    李素咧嘴笑道:“是各位长辈抬爱了,幸好小侄年纪轻,趁着未至而立,抓紧时机恬着嫩脸装乖扮巧,再过几年这张脸装不了嫩,长辈们真会嫌我了。”

    侯君集大笑道:“你尽管装,哪怕你五十岁了还装嫩,至少老夫面前还是买帐的。”

    几句话之间,宾主稍嫌压抑的气氛莫名其妙阴转晴,二人谈笑风生,相处十分融洽了。

    闲聊几句后,侯君集捋须缓缓道:“说吧,今日来老夫府上到底作甚,别再说什么路过之类的鬼话糊弄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除了路过,小侄确有一事不明,特意登侯叔叔的门求教”

    “尽管说,老夫知无不言。”

    李素叹了口气,道:“侯叔叔这几日闭门思过,其实小侄也不常外出,侯叔叔知道,陛下任我尚省都事,说是正职,其实就是个送信的,小侄天生惫懒,当差也当得惭愧,有一日没一日的,差事就这么混过去了,大多数时候小侄在家读,昨晚挑灯夜读,忽然读到一个故事,可里面有个疑惑委实不解,想来想去,知道侯叔叔是文武双全的当世名将,于是小侄今日冒昧登门求教。”

    侯君集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老夫惭愧,戎马半生,领兵征伐颇有心得,但这读么罢了,你且说说,看老夫能为你释疑否。”

    李素笑道:“如此,小侄便不客气了,昨晚小侄读,读的是隋,恰好读到‘韦鼎传’,嗯,侯叔叔知道‘韦鼎’这个人吧?”

    侯君集眉头渐渐皱起,沉声道:“老夫略知一二,‘韦鼎’者,梁陈两朝名士,后来隋得天下,投为隋臣,累官至太府卿,授任上仪同三司,除光州刺史,此人博通经史,又通阴阳相术,为人善逢迎,为官有政绩,说不上好人坏人,但确是一代名士。”

    李素笑道:“侯叔叔果然博学,小侄昨晚读到韦鼎传时,看到一个关于韦鼎的小故事,开皇十二年,韦鼎任除光州刺史时,治下有一豪强,平日衣冠楚楚,好善乐施,颇得民望,然而暗地里却行不轨,常有劫盗不法之事,于是韦鼎便找到了这位豪强,跟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太深奥,小侄不太懂,所以想请侯叔叔帮忙指教”

    侯君集平静地看着他,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素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渐渐收敛起来,无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韦鼎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小侄学识浅薄,实不知此话何解,求侯叔叔赐教。”

    平地惊雷,风云突变!

    侯君集脸色剧变,猛地一拍桌案,指着李素怒喝:“好个混帐小子!”

    李素面无惧色,甚至含笑看着他,表情古井不波。

    侯君集却截然相反,此刻他脸颊通红,须发怒张,形若疯癫,两眼吃人似的狠狠盯着李素。

    祥和融洽的气氛,随着李素的一句话,瞬间烟消云散,侯家前堂剑拔弩张。

    二人对峙不知多久,侯君集通红的脸颊渐渐发白,眼中闪过一道惶然之色,最后缓缓跪坐下来,浑身如虚脱般再也没了力气。

    “你你知道了多少?”侯君集的声音沙哑难听,如锯朽木。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李素长叹一声,道:“侯叔叔,我知你心中有滔天之恨,可是,因恨而以臣伐君,终是不忠不仁,而且是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赌注,侯叔叔,你心里的恨难道值得用全家的性命去换一次宣泄么?”

    侯君集两眼失神地望向房梁,喃喃道:“我为他鞍前马后,南征北战,灭高昌国,掌控丝绸之路,一桩桩功劳拿出来,任一件皆是泼天大功,可他对我却说弃便弃,只为平息几个亡国遗民之怒,便将我供上了祭台,这样的君主,我一生效忠于他有何意义?”

    李素叹道:“侯叔叔觉得有胜算?”

    侯君集苦笑:“毫无胜算,必败之局。”

    “既知必败,为何一意孤行?”

    “本已是一颗弃子,既已生不如死,死又何妨?”

    李素点头,他大致理解侯君集的感受了,前半生自以为是风光无限,臣民尊仰的从龙功臣,也确实为李世民立过无数功劳,所以侯君集从来都是高傲孤绝的,哪怕与李靖等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他也从来不在乎,因为他相信李世民不会负他,只要有皇帝的宠信,他便可以无视一切同僚,然而灭高昌之战,李世民为了平息众怒而将他罢职流放,这个残酷的事实终于令他认识到,原来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该用的时候便用,该舍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舍弃。

    这个事实彻底击倒了侯君集的忠心和自尊心,孤傲的人自尊心总是特别强,一想到流放到长安后,那些平日里他看不上的同僚们暗地里幸灾乐祸甚至鄙夷的模样,侯君集的恨意便愈深,仇恨终于压倒了理智,强烈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像个可笑的丑角,默默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和冷笑,所以侯君集参与了太子的谋反,他急切需要做出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一来平息心中的仇恨,二来为了向那些嘲讽自己的人证明自己的本事。

    理解了这些,李素望向侯君集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怜悯。

    “侯叔叔,我知你并无野心,你已位至国公,太子谋反就算成功了,他能给你的也只不过是郡王宰相,地位再高能高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侯叔叔久经杀阵,对敌我态势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你跟随太子谋反,只不过是自尊心作祟,可是,为了你的自尊心,竟连父母妻儿的性命都押上,真的值得吗?”

    侯君集冷笑:“看来你对陛下真是死心塌地。”

    李素叹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忠心,只不过,人活一生,终归有个信念,为自己活,为家小活,都是个活法,怕事也罢,担当也罢,历经半生炎凉,谁能真正毫无顾忌地纵横天下,快意恩仇?我做不到,因为我肩上有担子,侯叔叔不妨拍拍自己的心,你真的做得到吗?太子还未发动便已注定了败局,而你,成了他的陪葬品,从此侯家满门皆没,侯氏一支在这世上永远消失,这一切只因你的一个决定。更不必说千百年后的史上,你会被史官写得多么不堪。”

    侯君集闻言沉默,脸色时青时白,搁在膝上的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成爪,显然内心挣扎无比激烈。

    李素叹了口气,道:“侯叔叔,我曾救过你一命,这一次,我愿再救你一命,你只消伸把手,我便把你拉来,太子谋反还未发动,连我都提前知晓了,你觉得他能有多少胜算?长安城里布下了多大的罗网,只等太子往里钻了,我实在不希望落进网里的还有你,小侄言尽于此,长安巨变即生,我且看你的决定。”

    说完李素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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