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没有信仰,不信佛也不信道,或者说,他最大的信仰是自己。

    遭遇过的困境,经历过的坎坷,得意时的放歌纵酒,失意时的隐忍坚持活了两辈子,两世祸福得失和人生感悟加起来,足够熬出一碗香喷喷令人潸然尿下的心灵鸡汤。

    没有信仰并不意味着不尊重别人的信仰,所以无论哪一世,李素对宗教人士都是很尊敬的,远远的尊敬,不接近,不谬赞,更不诋毁,偶尔见到和尚或道士化缘,也或多或少敬上一点心意,不管化缘的是真和尚或是假和尚,给便给了,聊作种下善因。

    李素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打和尚的一天,而且自己还是主谋。

    用世俗的话来说,欠下的人情或恩情,终归还得自己还,用佛家的话来说,这是因果,程处默千里驰援是因,今日自己打和尚是果,反过来说,今日打了和尚又给自己种下了恶因,来日不知会遭遇怎样的恶果,循环复循环,因果无穷尽,用道家的话来说打得好,打死这帮秃驴。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做下,只能认帐。

    幸好认帐的人是程处默,今日若事未败露倒也罢了,若然败露,和尚挨了多少打全算在程处默头上。

    更值得庆幸的是,会昌寺是一座高僧专门用来讲经布道的寺庙,寺内没有护山门的武僧,更没有传说中的十八罗汉阵之类吓人的东西,寺内全是讲道或听道的文僧,所以穿着道袍的大汉们冲进寺庙后,就像一群色狼进了美女窝,那叫如鱼得水。

    大雄宝殿全乱了,柔弱的和尚们被大汉们揍得满地乱爬,哭喊成一团,不时夹杂着大和尚又惊又怒的“孽障杂毛彼其娘之”的骂声,一时间大殿内哭声骂声惨叫声交织一片,热闹非凡。

    “阿弥陀佛。哪里来的道士?朗朗乾坤,没有王法了么?”

    “如此凌虐出家人,尔等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虽佛道有别,大家终归都是出家人。何必苦苦相逼!”

    “师父快跑,徒儿护您先逃出去,再寻官府为咱们做主!”

    李素倚在寺门边,看着和尚们被揍得满地找牙,想想行动前房家老二那张诡异而变态的笑脸。李素越想越不对劲。

    整件事的起因,过程,结果,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李素眉头越皱越紧。

    善了个哉的,该不会被人当枪使了吧?

    正在琢磨揣测时,一名年轻的和尚扶着一位老和尚,从混乱的人群里杀将出来,踉跄着朝寺门跑去,后面还跟着几个追杀过来的大汉。

    李素赶紧从怀里掏出备好的黑布蒙住嘴鼻。标准的神秘杀手打扮。

    没办法,打和尚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人认出模样就惹祸了,而且是惹大祸,大理寺少说蹲半年,虽然大理寺牢房环境不错,而且李素专享贵宾待遇,但那地方能不进还是尽量别进吧。

    两个和尚很快跑到寺门前,见门口一位黑布蒙面的男子堵在寺门口看着他们,老和尚仰天长叹:“阿弥陀佛。天欲亡我,贫僧今日怕是躲不过此劫了!”

    看到这两个和尚,李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年轻和尚很英俊,面白无须。生得丰神俊秀,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纯净得像一汪山泉,只不过此刻的他有点狼狈,暗黄色的僧衣破了好几处,一只胳膊软软耷拉着。似乎刚才脱了臼,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仍咬着牙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搀扶着老和尚。

    李素再望向老和尚时,短暂一愣之后,不由大吃一惊。

    熟人!

    老和尚右边脸颊青肿,眼圈也黑了,比年轻和尚更狼狈,然而李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想不通啊,玄奘大师怎么会在会昌寺?

    呆怔片刻,李素顿时忆起程处默曾说过,上次来会昌寺进香被寺门外的知客僧拦住,言称里面有高僧讲经说法,所以不接待任何俗客,难道这位高僧就是玄奘大师?

    想想也是,人家花了半辈子从天竺取来大乘佛经,独自一人穿行数千里到大唐长安,为的不就是把这些辛苦取来的真经传播出去么?“高僧”这个词安在玄奘头上,绝对名副其实。

    很可惜,这位名垂千古的高僧命不好,为了信仰颠沛奔波半生,后半生功成名就到长安,本该安享万千信徒顶礼膜拜的风光日子,结果莫名其妙挨了揍

    李素都想为这位老高僧哭一鼻子了。

    看着年轻和尚搀扶着玄奘朝他踉跄跑来,李素忍不住心虚地稍微侧了一下身子,此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程处默一帮纨绔果真被人当枪使了。

    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覆水已难收,该挨揍的都挨了,该跑的正在跑。

    思忖间,玄奘被搀扶着已跑到李素面前,二人颇为惊惧地小心朝他迈了一步,见堵在寺门前的蒙面人并无表示,反而身子微侧,似乎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玄奘和年轻和尚长松了口气。

    要说和尚的素质还是很不错的,情急逃命之时也不忘朝李素行一礼表示感谢。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施主日后必有福报,贫僧这里咦?施主面相有些熟悉啊。”玄奘惊奇地盯住李素的脸。

    李素大吃一惊,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都能被你看出来,你眼睛被菩萨开过光吗?

    “大师认错人了,此地凶险,速速逃离吧,莫耽搁了。”李素故意压粗了嗓子道。

    “咦?声音也很熟悉,施主必是贫僧故旧!”玄奘愈发惊奇地道。

    李素快疯了,逃命的紧要关头啊,你还有闲心认故旧,取经把脑子取坏了么?而且为何刻意改变了声音他也能听出来?

    “别多说了,快跑快跑!”李素硬着头皮,继续压粗了嗓音道。

    “啊!原来竟是泾阳县侯!”

    确定了,这老和尚全身都被菩萨开过光,非常的犀利。

    李素大惊,刷的一下扯下了脸上的黑布。气道:“我蒙得如此严实都被你认出来了,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玄奘惊喜之后,很快叹了口气:“果然是李县侯,久违了。贫僧与侯爷有过一路西行的缘分。到长安后一直渴望与侯爷再晤一面,互研佛法,只是今日相见,竟是此时此景,侯爷。贫僧实不知哪里得罪过你,为何无故凌虐我出家之人?”

    李素一脸含冤莫白的表情:“大师你眼睛有毛病吧?你哪只眼看见我凌虐出家人了?我站在寺门口正是为了救你们啊,大师不记得我刚才要你们快跑吗?”

    玄奘表情顿时变得犹疑起来,头看了一眼身后揍人揍得正欢实的大汉们,迟疑地道:“你与那些人”

    “完全不识,绝非同伙,大师不可冤我。”李素语气坚决地道。

    “此地不宜久留,大师且先随我离开,再做计较。”

    不容玄奘多想,李素急忙扶起玄奘。与旁边那位年轻和尚一左一右架着玄奘,匆匆离开会昌寺。

    “这位年轻的大师面容俊朗,双目有神,有高僧之相,还未请教”匆忙逃命中,李素犹不忘客气地问道。

    年轻和尚搀扶着玄奘的另一只胳膊,闻言温和地一笑,结果脸上的伤令他痛得微微抽搐了一下,叹了口气,强笑道:“不敢当侯爷‘大师’之称。贫僧是玄奘法师的不记名弟子,专司为法师通译天竺真经之职”

    “哦,很有前途啊,玄奘法师是我大唐硕果仅存的高僧。能为法师通译经文,实为大缘法,大造化,日后必然修成正果,超圣成佛”李素半真心半虚伪地夸了几句,然后道:“敢问大师法号上下?”

    年轻和尚谦逊地道:“侯爷谬赞。愧煞贫僧也,贫僧法号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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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会昌寺山脚下的小树林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房遗爱的脸上,房遗爱吓呆了,捂着脸怔怔望着面色铁青的李素,半天没过神,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痛。

    旁边一众纨绔也吓呆了,包括程处默在内,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李素。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大汉们把会昌寺的和尚全揍过一遍,而且并未败露身份,现在会昌寺的和尚全都将此次事件认定为佛家与道家之争,在这个信仰红火的年代,佛与道因为传教和收信徒,经常有恶性斗殴事件发生,这在大唐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而且这种事连官府都不想插手,两面不讨好的事谁都不愿干。

    据说现在会昌寺的和尚们一边疗伤一边叫嚣着要大索长安内外,找出肇事的道观并且报复去,可以说,程处默与众纨绔的嫌疑基本被排除在外,有了李素的谋划,事情干得没留任何后患。

    正在大家互相击掌而庆,甚至商量着要长安城找家青楼搞个庆功宴时,李素独自一人来了,干的第一件事却是扇了房遗爱一耳光。

    这就令人很想不通了,众纨绔面面相觑,视线全都集中在李素和房遗爱二人身上,试图看出一些端倪究竟。

    程处默挠了挠头,忍不住拽了拽李素的袖子,低声道:“兄弟你揍和尚揍昏头了?咋连自己人都揍?”

    李素没搭理程处默,只冷冷地盯着房遗爱,森然问道:“房公子,房老二,这里都是自家兄弟,莫说我李素不讲道理,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揍?”

    房遗爱原本脸孔气得通红,眉梢不停跳动,显然准备发怒翻脸了,他性子再怎么温软懦弱,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宰相之子,名副其实的官二代,最基本的尊严和傲气还是有的,哪里容得别人当着众多纨绔的面对他如此****?哪怕是长安城素有名望,年纪轻轻便挣得县侯军功的李素也不行!

    然而听到李素这句话,再看看他脸上布满的浓浓煞气,房遗爱愕然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怒的脸色顿时悄然变幻,最后竟换了一脸羞惭之色,缓缓垂头默然不语。

    在场的纨绔都不蠢,自家老爹不是国公就是郡公。都是朝堂里打滚,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狠角色,纨绔们从小经父辈耳闻目染,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看到房遗爱挨了揍以后不但不发怒。反而心虚地垂头不语,众人顿时了然。

    看来房老二确实干了对不起人的事,而且坑了李素一遭,再联想到李素刚为大家出头揍过会昌寺的和尚,来就跟房遗爱翻脸,显然李素发飙跟今日会昌寺的和尚有关,也就是说,或许房遗爱坑的不止是李素,包括大家都被坑了。

    想通了关节,众纨绔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了。不约而同地盯在房遗爱的脸上,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一丝真相端倪。

    李素见房遗爱不说话,忽然抬脚狠狠一踹,直接踹在房遗爱的胸膛上,房遗爱吃痛,蹬蹬退后了三步,赫然抬头与李素对视,见李素冰冷的目光后,房遗爱仍垂下头,默默领受了这一脚。

    李素点点头:“一耳光加一脚。你我恩怨相抵了,房公子,日后这件事咱们谁也不提,重新论交如何?”

    房遗爱不假思索地道:“多谢李兄宽恕。房某感激不尽,便依李兄所言。”

    李素挥了挥手:“好,此事揭过,该办的事办完了,咱们城!”

    说完李素转身就走,房遗爱加快脚步紧跟在李素身后。后面扔下一群纨绔面面相觑,个个悲愤莫名。

    啥事啊?到底啥事啊?你们倒是说啊!憋死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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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波已过去,此事成了纨绔们心里永远的一个谜,事后程处默等纨绔们憋坏了,各自纷纷拜访李家和房家,寒暄客气玩笑,种种花样玩遍,就是想从李素和房遗爱嘴里打听到只言片语的真相,无奈二人仿佛嘴被缝住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一个字。

    对李素来说,这样的结果已足够了。

    当着众纨绔的面揍房遗爱,为的是震慑和警醒,事后彻底揭过此事,不把这件事到处宣扬,为的是做人留一线面子,勿因小过节而结死仇。

    说话与做人一样,张弛有度才是最妥当的选择。

    事实证明李素的做法很正确。

    风波过去的第三天,房遗爱亲自登门了。

    登门很客气,客气得过分,礼数做得十足,先递名帖再递礼单,门外停着三辆大马车,全是送给李家的礼物,从值钱的玛瑙宝石古玉,到不值钱却有新意的小点心,毛笔和方砚等等,零零碎碎堆满了李家的库房。

    这等阵仗连许明珠和薛管家都吓呆了,纵是过年,大户人家礼节来往都没有送这般重礼的说法吧。

    李素将房遗爱请到前堂,宾主还未落座,房遗爱便给李素长长行了一礼,面露尴尬之色。

    “今日房某特来李家赔罪的,遗爱已深受教训,并诚心悔过,还请李兄看在往昔交好的份上,莫予计较房某的罪过。”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前日说过了,此事已彻底揭过去了,房贤弟又提起此事,实为不该啊。”

    房遗爱脸色发红,羞惭地道:“揭过去是李兄的宽宏大量,但做错事的是房某,自己做错的事,不能装聋作哑,终要有个交代的。”

    李素深深看着房遗爱,目光有些欣赏。

    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纵然纨绔浪荡,但不得不说,教养还是非常不错的,仅这坦然认错的态度就令李素非常有好感了。

    房遗爱今日特地上门赔罪,然后一脸尴尬苦涩地说出了会昌寺风波的缘由。

    李素没插嘴,一直静静听他述说。

    其实早在前日认识了那个名叫“辩机”的和尚后,李素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因果。

    总的来说,终究还是与女人有关,这个女人正是房遗爱的妻子,高阳公主。

    历史无情,车轮的轨迹不出偏差地朝着它该走的方向驶去,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防都防不住。

    是的,高阳最终还是认识了辩机,那个令她痴迷,令她神魂颠倒,令她日后甚至不惜以飞蛾扑火般的壮烈之势发动造反报仇的和尚。

    高阳与辩机的相识也是缘分,这是一桩或许在和尚眼里看来是孽缘的缘分。

    大唐在重阳节那天素有登高怀古之习俗,于是长安附近的高山名山全都倒了霉,一时人满为患,高阳嫁到房家后深觉寂寞无聊,房遗爱这个夫君显然没被心高气傲的高阳放在眼里,尽管他是名相之子,但,高阳眼里的房遗爱除了这个身份外,再无一丝值得她垂青之处,可以说,房遗爱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

    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金枝玉叶的高阳自然满腹委屈和不甘。

    重阳节那日,高阳也依照习俗,摆出仪仗随便在长安城外寻了一处高山登上去。

    那座山的山腰,正是辩机和尚所在的会昌寺。

    高阳登到半山腰时已有些累了,随行的侍卫便建议入寺暂歇,顺便给菩萨敬奉一些香油钱,高阳进了会昌寺,正好遇见了负手在寺院中踱步诵念经文的辩机和尚。

    一段孽缘,就在那时那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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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一章是五千多字大章,所以今天没有第二更了,二合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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