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下午四点钟。)
天空依旧黑压压的。
与裹了一层银装的地面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半空中,数不清的鹅毛大雪在狂风的簇拥下胡乱地飞舞着。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能见度被压低到了十余步的范围。
远离长安城约七十里的官道上。
两百余人结成了箭矢阵,以战马的身躯为遮挡缓慢的朝着长安城所在迈步着步伐。
一脚下去,积雪直接覆盖了小腿。
居中的一辆三架马车内。
姚思廉与吕在中分坐两侧。
相比起姚思廉的满面愁容。
此时的吕在中俨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除了身躯偶尔随着马车颠簸一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
姚思廉时不时地看看吕在中,时不时地拉开一条小缝朝着车窗外飘雪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姚思廉面上的愁容愈发地深邃。
到最后,眉头俨然已经皱成了一团疙瘩。
“唉~!”姚思廉终究还是未能忍住。
叹息一声,似是寻求安慰一般开口问道:“师兄,你说这次大雪会死去多少人?”
吕在中微闭着双眼,恍若未闻。
“师兄,师兄。”姚思廉凑上前,轻轻晃动吕在中数次,犹如孩童般皱眉道:“师兄,你和我说说话,我这心里憋得慌。”
“说什么?”吕在中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道。
姚思廉叹息一声重复道:“师兄,你说这次大雪会死多少人?长安城外此时是不是已然尸横遍野了?”
话音落罢。
姚思廉抬起头充满忐忑地死死盯着吕在中。
仿佛生怕从他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一般。
可不问,他心里又实在憋得慌。
吕在中看了姚思廉一眼,缓缓闭上双眼道:“不知。”
“师兄怎么能不知呢。”姚思廉面色一变,急忙追问道。
吕在中紧闭着双眼缓缓开口说道:“早已知晓答案,又何必问我?”
“我不知道答案。”姚思廉面色一顿,低声回答道。
“是不知,还是不敢知?”吕在中平静道。
姚思廉低着头沉默许久。
最终万千语言化作了一道浓浓的叹息。
是不知?还是不敢知?
自然是不敢知!
就在车厢内恢复平静之际。
车窗外忽然传来谷登云的声音。
“祭酒大人,吕先生,此地距离长安城还有六十五里,暂且歇息一会吧。”谷登云喘着粗气大声说道。
“好。”乘坐马车的姚思廉固然心急如焚,但此时除了答应还能如何?
莫要忘了,至少他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士卒们却是真真正正的直面风雪于雪中前行。
闻得同意,谷登云深呼吸数次略微缓过来一点力气后。
当即大声下令道:“原地歇息两刻钟!两刻钟后继续出发!”
话音落罢。
两百余人的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停下的一瞬间,士卒们并没有直接歇息,反而是各自拿出舍不得吃的饼子,喂给了自己的战马。
姚思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缓缓走出了车厢。
车厢外。
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视线所及,更是只有方圆十余步。
谷登云晃了晃被冻成冰块的水囊,却未滴下一滴水。
无奈之下,只好自地上抓起一团积雪,朝着口中塞去。
边吃边走向姚思廉。
“祭酒大人,五里外便是咱们出城时露宿的第一个驿站了,过了那个驿站,便算是彻底到了长安城的地界了。”谷登云再度抓起一团积雪,边吃边说道。
谷登云的意思,姚思廉心中明白。
以现在的推进速度,天黑之前能走到驿站便算是天大的好事了。
纵使心急如焚,可他也不会拿士卒的性命开玩笑。
姚思廉点了点头,平静道:“今夜借宿驿站,待明日风雪停了再走。”
谷登云咧嘴一笑,迅速丢掉手中的积雪抱拳道:“遵令!”
姚思廉看向不远处一个个坐在地上不断吃着积雪的士卒。
扭头看向谷登云问道:“军中还有多少干粮?”
谷登云面色一顿,低声道:“没了,方才最后的干粮都喂马了。”
不单单因为士卒爱马如命,更因为,众人能否继续前进的关键,便在这些战马上。
姚思廉转身看了一眼拉车的三匹骏马。
未有丝毫犹豫,直接开口说道:“等到了驿站,杀一匹拉车的马。”
“祭酒大人......这......”谷登云面色一变结结巴巴道。
不待谷登云将话说完。
姚思廉便打断道:“保命要紧,更何况,前方驿站也不富裕,现如今大雪封路,长安城外恐怕已然尸横遍野,京兆府很难顾得上驿站了。”
谷登云叹息一声并未多言。
......
入夜。
风停了,但大雪依旧。
长安城外安静的如同鬼蜮一般。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快看!前面有灯光!我们快到驿站了!”走在最前方的士卒直起身指着前方两盏绽放着微弱光芒的灯笼大声惊叫道。
“总算是到了!再坚持坚持!”谷登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厚重的积雪,有气无力地笑道。
车厢内。
闭目养神了一路的吕在中闻得士卒欢呼,不由得睁开了双眼。
反观一旁的姚思廉,更是直接走下了马车。
有道是望山跑死马,短短五里的路程,众人缺花费了足足一两个时辰。
可想而知风雪究竟有多大,这一路行来又是何等的艰辛。
狂欢过后。
众人扶着战马缓缓前行着。
每走一步,膝盖便会陷入积雪之中。
最后百余步,众人足足走了半刻钟的功夫。
方一靠近驿站。
一股浓郁的肉香直接扑鼻而来。
刹那间,驿站外响起一连串的肚鸣声。
“炖肉了?”谷登云深呼吸一口飘着肉香的冷空气。
面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布满了凝重。
无他,旱灾持续了这么久,一座驿站,即使再靠近长安城也不应该会出现肉香。
至于野味?长安城方圆百里,早已寸草不生。
昔日的参天大树,亦被人剥的一丁点树皮都无。
姚思廉踏着积雪行至谷登云处,面色与其如出一辙。
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悲凉与凝重。
吃人的人,还能算人吗?
杀还是不杀?
杀了?毕竟都是同胞。
不杀?半夜若是对方下死手积攒一些过冬的‘粮食’怎么办?
总不能等别人动手了再动手?如此一来岂不是格外的被动?
就在二人即将拿定主意之际。
不知何时走下马车的吕在中平静道:“愣着干什么?不想喝羊汤了?”
“羊汤?”姚思廉与谷登云惊叫一声。
随即快速看向吕在中。
吕在中无视二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平静道:“冻坏了?连羊肉的膻味都闻不出来?”
话音落罢。
吕在中吩咐道:“文苏,去叫门。”
做了一路车夫的吕文苏快步走下马车笑道:“是,叔父。”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嘴里啃着羊骨肉的驿卒拉开正门探出了脑袋。
“你们是?”
“国子监祭酒。”吕文苏伸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姚思廉等人回答道。
“祭酒大人!”驿卒惊叫一声。
随即快速拉开房门,拱手大声道:“祭酒大人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叫驿长。”
话音落罢,驿卒大声叫嚷着朝着驿站内奔去。
......
片刻后。
姚思廉等人围坐在驿站大堂内。
目光呆滞地望着驿卒们端来一盆盆冒着滚滚热气的羊汤。
以及一盆盆仍带着丝丝热气的羊肉。
姚思廉指着面前的羊肉惊疑道:“这......这......”
驿站咧嘴一笑,解释道:“是京兆尹大人派人送来的。”
姚思廉闻言面上疑惑不减反增。
定了定神开口询问道:“昨夜不是天气巨变,卯时之后不是又逢风雨,此后不是风雪交加至现在吗?”
驿长面色一顿放下手中的羊肉叹息道:“接连的天灾着实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据京兆府的衙役所说,单单昨夜天气巨变,长安城外便冻死了四千余人。”
“此后风雨交加,暴雪突降,单单那两三个时辰里,长安城外便又冻死了七千余人。”
“白日里又有千余人没能扛过去。”
“唉,这个腊月十五,长安城外万余人丧命啊。”
驿长再度重重叹息一声。
随即继续说道:“好在还有京兆尹,若不是京兆尹大人,这白日里长安城外的十余万灾民至少要死去大半。”
“因为京兆尹?”姚思廉低声喃喃,随即询问道:“白日里都发生了什么?”
驿长顿了顿,缓缓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听那些衙役们说的。
从昨夜天气巨变,说到了卯时许奕冒雨赶往户部尚书家。
此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了皇宫。
求来了帐篷、棉花、士卒等物。
驿长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京兆尹大人走出宣平门后,当即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
“京兆府的官吏、衙役,太医院的医官,工部的官吏,数百的国子监学子,平邑伯家的商队,城内的木匠。”
“凡是京兆尹大人能够调动的力量全部都调动了。”
“一个时辰,仅仅一个时辰的时间!老弱妇孺皆被安排进了帐篷!”
“在这个过程中,据说京兆尹大人烧了数不清的木料,到最后,就连马车都拆了上百辆!”
“待灾情稍稍好转后,京兆尹大人命工坊与木匠们打造了弹棉花的工具。”
“自灾民中选出千余棉花匠,更是召集了三千余妇人,用以赶制棉被。”
“除此之外,城内的百姓们在知道了消息后,蜂拥至宣平门外,捐赠出各家多余的棉被等物。”
“除此之外,灾民中身强力壮的男子缓过来劲后亦跟着投入到了赈灾中。”
“还有还有,听说京兆尹大人走下高台时,蟒袍已经比盔甲还要坚硬了。”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京兆尹大人走向高台时是被人搀扶着走下来的。”
“据说腿已经冻僵了,当时宣平门外哀嚎声直震云霄。”
“还有还有......”
“除此之外......”
“还有还有......”
驿长语无伦次地说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起来。
说着说着,喉咙里便再也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来。
姚思廉静静的听着、听着。
不知不觉间便模糊了双眼。
驿长说的语无伦次,说的前言不搭后语。
但这并不妨碍他于脑海中想象出那个画面。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姚思廉方才回过神来,擦了擦湿润的脸庞。
缓缓开口道:“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有没有读过书心中都明白,姚思廉最后那句舍我其谁指的是谁。
就当所有人都沉寂在许奕力挽狂澜的伟岸时。
吕在中毫无形象地以姚思廉的袖摆擦了擦手中的油渍。
随即缓缓起身揉了揉肚子朝着客房走去。
吕文苏看看姚思廉等一众人,再看看吕在中慢吞吞中尽显悠闲的背影。
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随即默默起身跟了上去。
客房内。
吕文苏小心翼翼地问道:“叔父不喜欢京兆尹?”
吕在中放下手中书籍满脸不置可否地说道:“一个男人,喜欢他作甚?”
吕文苏面色一顿,不由得说道:“叔父又说笑了,叔父知道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吕在中笑了笑,拿起书籍平静道:“文苏,叔父教过你很多次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啊?”吕文苏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叔父教的太多了,侄儿愚笨,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还望叔父明示。”
吕在中头也不抬道:“吾曾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吕文苏面露思索口中不断低声喃喃道:“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不如学也......”
“啪!”
忽然,吕文苏重重拍了一下手掌,惊叫道:“我明白了叔父!叔父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吕在中头也不抬地轻声问道。
吕文苏摇头晃脑道:“孔子说,我曾经整天不吃,整晚不睡,去思考问题,但是这样并没有丁点益处,还不如去学习!”
“这一段讲的是躬身实践的重要性!”
“叔父单独提起这句话,是在告诉侄儿,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思索京兆尹的为人处世上,不如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去向京兆尹大人学习。”
吕文苏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用在叔父身上,那便是,叔父已然下定决心要帮助京兆尹赈灾,那么叔父就要将目光放在之后。”
“养足精神思索之后该做什么。”
“而不是将目光放在之前,去打听京兆尹大人做了什么!”
吕在中放下书籍,诧异地看向满脸骄傲的吕文苏。
笑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话音落罢。
见吕文苏面上骄傲之情愈发洋溢。
不由得开口说道:“看在你悟性极高的份上,此间事了,归山之后赏你抄写论语二十遍。”
“赏......赏......赏我抄......抄写论语二十遍?”吕文苏瞬间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敢置信。
吕在中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缓缓开口说道:“现在是三十遍了。”
“愕。”吕文苏急忙顿住话头,再说下去天知道最后会是多少遍。
“叔父我先回房了。”吕文苏讪笑一声,拱手行礼告退。
临出门口之际。
不知为何,吕文苏竟鬼使神差地转身轻问道:“对了叔父,您到底怎么看京兆尹?”
吕在中拿起书籍缓缓开口说道:“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吕文苏闻言面色不由得一正。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芝兰生长于幽深的林间,不会因为没有人来欣赏就不散发芬香,这句话恰好对照的许奕被正德帝幽禁八年,仍不放弃学习。
‘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有德行的人修养道义建树美德,不会因为穷困潦倒而改变节操。
这句话对应的恰恰是许奕自走出宗正寺后的一系列举动。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句话看似平平无奇。
但其却是孔子自喻的话语,若是再联想到孔子当时的处境!
“嘶~!”吕文苏倒吸一口凉气,吕在中所给的这个评价当真是不可谓不高!
吕文苏定了定神,满脸严肃地拱手行礼道:“侄儿明白了。”
“嗯,明白了便好。”吕在中微微点头,随即放下书籍。
嘴角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见之,吕文苏几乎未有丝毫犹豫,再度拱手行礼道:“侄儿告退,叔父早些歇息。”
话音落罢,快速转身。
只可惜,不待其拉开房门。
吕在中的声音便缓缓传来:“《孔子家语·在厄》二十遍。”
吕文苏身躯瞬间顿在原地。
刚想转身,脑海中忽然亦是到了什么。
急忙回答道:“是,叔父。”
话音落罢,快速离开了伤心之地。
吕在中笑了笑,拿起书籍再度缓缓翻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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