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通判想起宋太爷就皱眉。
这个人空有一肚子好学问,脾气差,又不懂得变通,一辈子争强好胜,结果呢?养出的几个弟子,没有一个官途好的。
好不容易有他弟弟做门面,宋太爷却嫌弃他们家没有风骨,还说什么,将来做官也不是什么好官。
这种人,眼高于顶,一身的臭毛病,做了先生还算过得去,多亏没有入仕途,否则整个宋氏一族都要被他连累。
这不,他儿子状元出身,被朝廷委任大理寺评事,如果能稳稳当当做官,将来也能像他一样外放,结果宋状元上任之后,屡屡生事,彻查往年案宗,差点被牵连流放,多亏朝中有上官为他求情,这案子有缓和的迹象,流放才改成了被贬去了崖州,算是保住了家中老小。
不过,这一去八成也就回不来了,否则宋太爷也不会应迁民令。
宋家祖上在前朝就是大户,富足人家,祖上有三位入仕,官至二品的也有,两朝交替的时候,没落了大半,眼下是彻底毁在了宋太爷的手中。
听说宋太爷要来洮州,他那傻弟弟还想要托人情,让宋太爷留下,那老儒生却写了一封信函痛骂弟弟,还说他身居通判之位,无一建树,尸位素餐,未尽职守。
他怎么当官用得着宋太爷指手画脚?
秦通判轻蔑地一笑,宋太爷真的那么倨傲,那么清高,这不是还巴巴地上门来了吗?来做什么?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总不能是上门教他怎么做官吧?
他就看看,这老儒生到底有什么脸面开口说话。
秦通判喝了半盏茶,家里管事也将人引了过来。
“老爷,人到了。”
管事开口禀告,秦通判才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缓缓地抬起头落在宋太爷的身上。
这么一打眼儿,秦通判忍不住心里一笑,果然如他想的那样,宋太爷这是支撑不住了,来他这里讨人情。
宋太爷穿着还算干净,但面容憔悴,眼窝都陷了进去,走路时腰微微弯着,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与寻常搬迁百姓无异。
秦通判不说话,等着宋太爷自己低头,宋太爷皱着眉,一副豁不出脸面的模样,委实让他心里舒坦。
“大人。”
一个女眷的声音响起,秦通判这才注意到跟着宋太爷的还有一个女郎。
“见过秦大人。”赵洛泱上前行礼。
“先生和我们要去往洮州,路上遭遇了……些难事,幸好……师兄托人送来您的名帖,于是进城来向大人您求助。”
女郎这话说的不错,不卑不亢,看似很聪慧。可惜这些话一定是宋太爷事先教好的,否则她说话的时候,就不会瞄着宋太爷,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
秦通判道:“你是?”
“哦……我……”赵洛泱被突然这么一问,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只是看宋太爷。
“看我作甚?”宋太爷皱眉道,“秦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赵洛泱这才抿了抿嘴唇,怯生生地道:“回……回……大人我是先生在路上收的学生。”
秦通判这下更加想笑了,宋太爷收徒挑剔这个挑剔那个,现在不但收了个女弟子,而且一看就是不成才的。
宋太爷鼻子里喷出粗气,快要将胡须吹起来:“见到人,话都不会说了不成?”
赵洛泱忙道:“先生……是……学生错了。”
没等他说两句话,一老一少已经如此露怯,尤其是宋太爷脸面无存,让秦通判心里出了口恶气。
秦通判吩咐管事:“这是二爷的先生,还愣着做什么?将人请去坐下。”
赵洛泱要去搀扶宋太爷,哪知宋太爷袖子一挥躲开了,不过挥手之间,宋太爷脚下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两个人总算坐下。
秦通判道:“来寻我所为何事?”
宋太爷还想端着不说话,旁边的赵洛泱已经红了眼睛:“秦大人,求您帮帮忙,我们来这里的路上遇到太多事,走散了不少人,我五叔一家也不见了,求您让我们在岷县落落脚,也好寻寻五叔……五叔身上没有公文,万一被查起来恐会被当做流民,不能入籍。”
“我们也没吃的了,虽然洮州很近,但没有银钱……恐怕走到那里也是……艰难。听说一家几个兄弟也不能分在一处,我们没分过家,不能就这样硬生生分开,求大人帮忙想想法子,让我们有一条活路。”
赵洛泱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整个人越说越激动,眼泪簌簌往下掉。
多亏宋太爷咳嗽一声,否则赵洛泱就要给秦通判跪下了。
秦通判看着宋太爷愈发铁青的脸,只觉得多年的恶气一下子全都出了。
脑海中时玖道:“你五叔?如果我没记错,你父亲他们不是兄弟四人吗?”
赵洛泱道:“我奶还认了一个干儿子。”
时玖道:“什么时候?”
赵洛泱回的干脆:“刚刚。”
宋太爷攥着手,看着小狐狸那些眼泪,忽然想到刚认识小狐狸的时候,被骗走的几文钱。
还真不亏。
就这本事,被骗的倾家竭产也是应该。
宋太爷长长地叹一口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模样。
俩人彻底没了脸,他再绷着也是无用,于是干巴巴地道:“我们路上遇到山匪,财物被抢夺一空,我老头子也就罢了,还有走失的几户人家,跟我们一同前来的典吏也去寻走丢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不敢再往前走,秦大人帮帮忙……收留我们几日。”
宋太爷话音刚落,赵洛泱急着道:“我会扫院子、挑水、还能烧火,只要您让我们逗留几日,舍间屋子给先生就行,求求您了,您为我们说句话吧!”
宋太爷眉头皱起:“我不用。”
赵洛泱道:“先生腿脚疼,在外面太冷不得将养,您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秦通判道:“先生不是通药石、医理吗?”
宋太爷黑着脸不说话。
赵洛泱道:“没有银钱买药,路上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也不敢上山采药,独自一个人上山可能会被抓,有人被锁了要发入军户。”
赵洛泱提及发入军户,秦通判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眼睛中一闪不满,不过很快他又恢复正常。
秦通判道:“被锁的人很多?”
秦通判就是为了这些事去的洮州。
孙集上任洮州知州,迁民是头一桩大事,但是孙集的动作有些大了,尤其是将新上任的赵景云“丢了”之后,到处派兵马追查“山匪”和“逃民”,弄得到处人心惶惶。
他不想惹出事端来,但前提这把火不要烧到他头上。
赵洛泱接着道:“我五叔他们就是这样与我们走散了,还有一夜醒来丢了女眷的……能走到岷县是真的不容易。”
秦通判听着这些话,脑子里在思量,孙集做了这么多事,怪不得赵景云要弹劾他,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最终谁会赢下来。
他看不惯孙集,但赵景云势单力薄,而且他的为官之道,就是少生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他一个小小的通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也是宋太爷与他有争执的地方,现在看看宋家,再瞧瞧他自己,可见他是对的。
留下宋太爷?似是也有好处,这女郎的五叔等人可能是被绑了发去做军户,万一孙集那边出了事,他可以向朝廷禀告正在查此事,所以才会收留这些百姓。
若赵景云死了,这件事被孙集平了,他一个小小通判也无能为力,到时候再将宋太爷等人送走,为了弥补他们,可以暗地里为他们说说话,也就罢了。
有了决定,秦通判道:“我让人收拾出来两间房给你们,与你们一同来的人……”
“已经被差爷安排去了邸店,”赵洛泱道,“邸店就很好,能吃饱……大人能让他们住在那里吗?”
秦通判点点头:“可。”
赵洛泱那哭花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秦通判还有其余事要做,不能继续奚落宋太爷,挥挥手让管事将两个人带下去。
管事在院子角落里找了厢房让宋太爷住下,嘱咐赵洛泱去家中管事妈妈院子里歇着。等到管事离开,宋太爷看向赵洛泱:“你瞧见了没有?”
赵洛泱点头:“秦大人知晓。”
孙集的事、赵景云的事,恐怕他都清楚。
宋太爷冷哼一声:“他这是想要袖手旁观。”他从前就说秦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风不正,入仕也是无用之官。
“这次不一定,”赵洛泱压低声音道,“身为通判就得干通判的事。”
宋太爷目光炯炯地望着赵洛泱。
赵洛泱道:“我想了,要对付孙集,咱们自己的本事不够,得拖秦大人一起下水。”
至于怎么拖,这件事赵洛泱大约有个思量。
“您歇着,”赵洛泱向宋太爷道,“秦大人收留了我们,我得去帮忙做点事。”
做事是假,打听消息是真。
“去吧,”宋太爷道,“小心点,别被人抓个正着。”
赵洛泱应声,快步走出了屋子。
刚走不远,宋太爷就听到赵洛泱向管事道谢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显然她跟着管事走了。
宋太爷放下心来,这丫头八成不会有事。
……
秦家前院。
秦通判正准备去书房看公文,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
“我爹回来了?在哪里?”
说着话,秦家大爷走进门,见到父亲,他行了个礼,就迫不及待地道开口:“爹,您去洮州查清楚了吗?是不是准备弹劾孙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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