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名曰“珊瑚城”号的双桅船驶离码头,航向江心。

    从惕恩乘船前往乌阁不仅近便,而且是最舒适的旅行方式,可免去过河再转陆路的麻烦。不过普通商船可没这便利。绵延千里的阔水河毕竟是逐埒与乌阁王领,逐埒与埠庐家,在上游与塞伯家的界河。为杜绝走私之类情况发生,商船必须在沿途经过的每处港口和水岸哨所停靠,接受检查,由此耽误的时间以及随之带来的额外开销令这种运输方式优势尽丧。而作为外交使船的珊瑚城号不存在这问题。珊瑚城号主桅上不仅挂着埠庐家的持戟人鱼旗,还升起了象征厘正院公平正义的多头蛇旗,因此可以在安甸境内任一条河流,任一片海洋自由通行,而无须向当地航管报备。

    这艘埠庐王国外交使船分上下两层,乘使用上层,下层则是船员休息室和马圈,以及库房、厨房和操浆舱。除了这些设施,珊瑚城号上还有个在别的船上绝难见到的水舱。水舱门通常由一把大如秤锤的铁锁锁着,而打开那锁则需要两把钥匙同时使用。开启锁的两把钥匙一把由船上两名卫兵保管,另一把则在这艘船当前指定使用者何罗手上。如此繁琐的设置,自然给那道水舱增加了几分神秘。不过,就连船上船工也不能随便靠近那个水舱,自然更少有人知其用途。操桨舱分布在左右两舷,共有一百二十条桨。在这样一艘乘不多的船上作如此配备,是为了保证即使一丝风没有,它也能随时拔锚启航。

    此时,这艘精工打造的王家官船正在百余条桨推动下轻快前行。它将在阔水河上航行一段,然后驶入这条河最短一条支流,不久便可直达乌阁城下。

    船舱里,何罗裹着短绒披风,就着朦胧烛光阅读一本由乌阁昭院刊印,名叫《三王共襄体制沿革》的旧书。根据羊皮书面上残留可见的刊号,这本书历史已有三百余年。仆人刚为他送上切开的橘子和已砸开硬壳的核桃,又遵照他吩咐,准备再去替他温一壶酒。

    他想看会儿书,可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张俏脸,一张绝世无双的脸。

    瞿如是乵孜姑妈的女儿,何罗自小便认识,只是这几年很少见面。这位表妹在安甸闻名遐迩,尽管坊间有着各种关于她的不雅传闻,其仰慕者仍多不胜数。据说最近每年皆有世家子弟在以她的名义进行的决斗中送命。何罗还听说,丹犀府专门开了道门,作为络绎不绝的上门提亲者专用。说起来,瞿如表妹也曾在何罗年少的心里烙下印记,但囿于昭院那个限制近亲通婚的规定,他却只得徒感遗憾。

    不过,此次到访惕恩,何罗却收获意外惊喜——当他受邀登上那辆被民间戏称为“移动闺房”的专用马车,多年遗憾竟然一朝得到补偿。

    何罗抬头从舷窗望出去,江面白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辆由两匹骏马牵引,外表朴素,但车厢内另有文章的宽大马车。车厢外表刷着黑漆,双层木格雕窗可分别打开,以便开敞观景或仅作透风之用——刚过去一天的事,印象仍十分深刻——马车由一名下巴上围了圈短须的车夫驾驶,行驶如飞,却四平八稳。马车一路出城,转眼就把街市喧闹抛在身后。直到上了僻静小道,那辆马车才减慢速度,缓缓行驶。

    何罗估摸着马车已驶出城,来到郊外,便拉开厚厚的金丝绒窗帘。不料突然卷入的寒凉空气让衣衫单薄的他冷不防打了个颤。瞿如见状欲重新拉上窗帘,却被何罗阻止。“不用,正想看看外面风景。”他挺了挺胸膛说。佳人当前,不该怕冷。当然,能看看外面,也好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何处。

    但瞿如还是体贴地拉上了绒帘。

    那一瞥间,何罗意识到马车正驶入一条峡谷。应该是进了惕恩城外黛山。

    瞿如似乎看出何罗内心疑虑,微微一笑道:“放心,表妹不过想和哥哥安心相处片刻罢了。”

    说着,瞿如抬手解去身上羽毛披风,露出精丝织就的纤薄春衫。关上窗帘后,车厢里本就闷热,瞿如此举显得十分得体。但那件衣衫毕竟太薄,几近透明,令何罗颇为尴尬,于是将目光转向别处。楠木雕花车厢里布置得富丽堂皇,犹如移动行宫:车厢四角挑勾上挂着宫灯,即便垂下厚厚窗帘也不显昏暗;软榻宽大如床,以柔软丝滑的团花织锦铺就,占了车厢内超过一半面积;软榻上摆放着金丝绒背靠,以方便休息;无烟暖炉里生着火,烘烤得车厢里温暖如熏。而毫无疑问,车厢内香气弥漫,一半源自香薰,一半则是从瞿如身上散发出的。此刻的瞿如懒洋洋抱着一只蓬松织锦软靠,秀发半卷,正一手托着香腮,像小猫般蜷缩在锦榻上,笑容迷人地打量着何罗。

    有些年没见,何罗不得不承认,表妹如今已出落得更是迷人。

    “我还记得那时你带我乘着马车在巨鳞满大街游逛的事呢。”瞿如星眸环顾,一副纯真模样,“如今旧梦重温,感觉好像又回到咱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你说是不是?”她语气幽幽的说。

    “表妹还记得当年的事?”何罗将目光转回瞿如身上。

    “当然记得。”瞿如以她暗沉沙哑的嗓音说,“怎么,不问问我为何约你见面?”

    “既是表妹相邀,又何必问。”

    “如果我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呢?”

    “你父亲……”何罗其实也担心,只是不愿往那方面想,“姑父对我有何交代?”

    “呵呵,你还真信。”瞿如掩口而笑,“咱俩今天相见,与我父亲无关。他对你也没任何交代。”

    “那妹妹意思是?”

    “妹妹只想私下跟哥哥一会。”

    “如此但凭妹妹安排。只是不知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山间小道逛一逛。”瞿如噗嗤一笑,“就像多年前一样,在这只有你和我的世界里,任窗外流光飞逝,浑然不觉。放心,在这辆车上,说什么、做什么绝不会有人知晓。”

    “在这车上?”何罗一脸疑惑,“外面那车夫……”

    “噢,不用担心他。”瞿如掀了掀柳叶长眉,神秘地笑了笑,“他非常可靠。不论我们谈些什么,甚至在车上做什么,他都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他已有十年没跟人说过一句话了。”说到这里,瞿如故意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调皮的样子,“因为他没了舌头。”

    “那倒是我过虑了。”何罗竭力保持镇定,“却不知妹妹今天是否有事要跟我讲?”

    “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小小好奇心,希望能被满足。”瞿如说。

    “妹妹好奇什么?”

    “哥哥去见我爷爷,结果如何?”

    “我想还算顺利。”

    “这么说,咱们两家会结盟咯?”

    “会。”何罗想了想说。

    “我还听说,你们对我那位不得不隐姓埋名的表弟很感兴趣。”

    “关于这个,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件事上埠庐家的真实想法。”

    “这个嘛,他本是你家筹码,若你们对他的作用都不感兴趣,那我埠庐家也就不便插手了。”

    “真的?没想过扶他登上阙西王座?”

    “我认为,这该是你父亲需要考虑的事。”

    “说得好,你真是我的好哥哥。”瞿如嫣然一笑,“依我之见,阙西王座到底应该归谁,还是等到大战之后再作计较为好。噢,我还听说,这次出兵,我家将借重埠庐战船,是吗?”

    “这也是应该的。”

    “好,看来咱俩需要干一杯。”瞿如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瓶,两个鎏金酒杯。那瓶子是迷岸的细口玻璃器皿,以软木塞住瓶口,可以看见里面的金色液体。

    “你这车上倒是一应俱全。”

    “因为我喜欢到处跑。哥哥有所不知,这些年,我游历过安甸每一座大城。无论去哪里,我都乘坐这辆马车,所以有人说,它是我的移动闺房。对了,哥哥应该听说过许多关于我的传闻吧?虽然有些话不堪入耳,可我却已习惯了。这些年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向家父提亲,却都被我拒绝,知道为何?因为我心里早有喜欢之人,而那个人……让你见笑了,忽然说起这事。”瞿如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在行驶的马车上给两个杯子斟满酒,竟然一滴也没泼洒出来,“这是一种加了薄荷的果酒,用于酿造的水果产自迷岸以外一座小岛,别处几乎见不着。”她微笑着举杯,“你试试,看能不能尝出是哪种水果的味道。不过,饮用时最好小心为妙,也许会灌不进嘴里。相信我,在车上饮酒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有了一次就再忘不掉。”

    有许多事都是如此,何罗在心里道。

    那年他十四岁,表妹十二岁,正是花儿般的年龄。乵孜姑妈带着女儿到访巨鳞,在他家一住就是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身为表兄的何罗主要便负责照顾这位表妹,以尽地主之谊。除了带她在自家花园荡秋千扑蝴蝶,何罗还以一辆装饰奢华的王家御用马车,载着瞿如逛遍了巨鳞的大街小巷。他俩曾在神圣石林牵手许愿,更曾在海边小屋初尝禁果。表兄妹俩从初见的羞涩至形影不离,一度陷入热恋。只可惜一个月时间太短。就在两兄妹遍赏巨鳞美景之际,埠庐、逐埒两国达成协议,正式宣布结束持续十年的战争,重结和平。完成使命的橐枭带妻女回国,临走时,瞿如一度藏在屋内死活不肯出来。

    他俩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喝了几杯?何罗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瞿如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摇来摇去:“干嘛老盯着我看?”那丫头问,“还记不记得,那年在巨鳞,咱俩被称作金童玉女。哥哥怕是不信,那便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也是我的。”何罗嘴里小声说。

    瞿如脸上漾起红晕,“你不会打算就这么一直看着我吧?”她的声音愈发沙哑,“要知道,我的马儿可不能拉着这辆车永无休止地跑下去。”

    是啊,春宵苦短。何罗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曾令他懊悔不已的事,绝不许再发生一次。

    “等等,”瞿如却侧身推开他,扭头从榻侧取出一枚锦囊,从里面拈出片枯叶。

    “这是何物?”何罗诧异地看着那东西。

    瞿如用两根手指夹住那片干巴巴的叶子,递给他看,然后又像猫一样将手缩回,灵巧地将那片叶子递进嘴里含了起来。她伸出舌尖,在嘴唇上滑动一圈,然后才对何罗说:“这是为了让你方便行事,我不得不咽下的苦涩,虽不怡口,但总好过品尝另一味苦果。”

    “方便行事……”何罗心头一震,顿感酒劲上来。

    “采撷春叶莫负春,春宵一度不留痕。这东西叫涎停香,能让女子尽兴承欢,却不会受孕。”瞿如还在兀自呢喃,“此物并非安甸大陆所产,是由迷岸商船从海外带回,珍贵得很。”

    此时,何罗好像酒劲真正上来了,脑子已一阵眩晕。

    在吱吱嘎嘎的马车上,原来喝酒那么容易犯晕——想到这里,他好像又开始头晕起来。此时,仆人送上了他要的酒,何罗端起杯子晃了晃,先浅酌一口,再一饮而尽。

    懋屿群岛所产佳酿历来以珍稀闻名。他们先用葡萄或苹果发酵,然后在酒里添加天然蜂蜜,经过一段时间密封储存,将彼此糅合在一起。开封后,这酒喝起来既有果香,又有百花香醇。

    他忘了问,瞿如给他喝的那种酒在酿造时到底用了哪种水果。

    窗外浓雾不散,让人看不见江面水波浮动,更看不见岸。能被看见的,只有船上几盏航灯投射在水面所映出的一小片橘黄光雾。波浪中,那光雾不断变幻,千姿百态。何罗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香囊,凑近鼻前轻轻嗅着。这气味,仿佛能让他再次看见瞿如那张明艳照人的脸。

    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何罗手里这本是他伯父所赠,关于当今安甸诸王共襄体制最权威,为政者必读之书。这本书详细记载了千年前三大家族拥立庐槊人“领路者”鹿偃为王的历史渊源,以及为了平衡三家利益,确保不再同室操戈的“三王共襄”制度当初如何建立。在此制度之下,“领路者”后人虽从此安坐天宫大殿,却无法号令天下。毕竟当初纵横疆场、打下江山的乃是具有尊贵“战士”血统的三大家族,而非幸运的庐槊人。在安甸人人皆知,乌阁王室今日之尊崇,全赖当初三大家族感恩回报所得。

    这本书同时也记载了厘正院设立的初衷及其所发挥的作用。自有了厘正院,即便在乌阁领,乌阁王也再难掌握绝对权力。因为这个设在乌阁,受各家共同拥护的机构,自成立之日便取代乌阁王室,担负起居中调和,乃至发号施令之责,是安甸名义上最高权力机构。这个机构由三大权势家族——当然,如今加上阙西已增至四家——各自选派代表组成。各国代表在这个体现安甸法律权威的机构里分别担任要职,行使各项行政仲裁职能,向世人彰显公平与正义。

    本届厘正院最高首脑,议会首辅桀攸大人,便来自埠庐家族。

    “公子,船已驶入观渠,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乌阁。”这时,船长在舱外向他禀报。

    何罗拉开舷窗,目光投向窗外。此时天已大明,雾已散尽,水面平静无波。

    每次到访乌阁,何罗都会以膜拜之情仰望坐落于铁山之上的非凡建筑——天宫。天宫建在铁石般的乌黑山岩上,因为建筑本身也以黑色为主——黑色岩石与黑色巨木,因此又得名“乌阁”。作为天宫建筑基座的铁山其实并不算高,只是地处平坦的阔水河平原,这才显得突兀高耸。铁山岩石如墨,有诸多光滑陡峭的崖壁,而那些崖壁上由于开凿了不少石窟,因此跟山顶庞大殿群已融为一体。天宫本就巍峨高耸,其中又一左一右分别竖起两座黑石巨塔,那塔身的黑色岩石每一块都仿佛经过了打磨,表面异常光滑。双塔巍然矗立,犹如两根天柱直插云霄,塔柱顶端且打造有明廷明阁,精美绝伦。

    透过河岸上的地平线,远处天宫双塔已然可见。

    何罗迈出船舱,以仰慕之情远观那对巨塔。此时相距甚远,远远望去,双塔紧紧相邻,就像连通天地的巨型天梯。南迁民抵达之前,一支本地部族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以铁山天宫为中心,在平原上建了许多相比之下显得十分粗糙的房屋,那便是最初的乌阁城。由于这些安甸原住民并无通用文字,连自己的历史也没有记录,更别指望他们能说清那座看起来非常神圣的建筑从何而来。此处或是古老王都,或是天神降临之处——关于天宫真正的建造者,就连昭院最有智慧的学者也不敢妄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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