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辉映下,队伍如熔岩蜿蜒流淌,缓缓向前。

    骑士们手持火把,在沿途被点燃的鹿架指引下有序通行,唯有胯下马儿不时会打几声响鼻,将黑暗中令人不安的宁静刺破。洞内崎岖不平,满是分岔与孔洞,在火光照耀范围之外,高高低低的坑陷形成无数暗影。随着人马靠近,暗影或被拉长,或被拉深,就像一张张伸缩自如的大嘴。

    为保证队伍顺利通过,卫布领主早已安排朔风堡的人在各个岔道口设立了路牌,还派出人手在容易造成混乱的大型岔道口维持秩序。

    大军在横穿山体的巨洞里行进了两个时辰方才停下,随后按照各自所属,分为前、中、后三个梯队间隔宿营。作为这次任务的向导队,朔风堡的人马此时已集结起来,开拔至队伍前方,在最头里扎营。不多时,整条山洞里便柴火熊熊,烤肉飘香。

    宿营时,国王留在了后军。这次长途奔袭,随军携带了最令泊洛人畏惧的武器——两大车封装严密的高纯火油。这东西威力巨大,却也十分危险,须由人重点关照。洞内空间虽然开阔,但毕竟在地下,疏通不便。况且营地生着无数篝火,万一哪位军士喝多了稍有不慎,两车火油一旦被引燃,其威力足以把整个营地炸飞。对这东西,国王从不敢大意,每到宿营处,两辆车都得交由他的亲卫看管。

    后军营地首尾相接,点了不下八九十个火堆,火光将洞内映照得如同白昼。此时,有着“勇烈王”之称的阙西主君跟几位领主和各堡主将围坐在一只肥得滴油的烤羊前,两名侍从已在替他们温酒。随伺国王左右的二十名铁甲卫士则在另一边升起了两堆篝火。火光下,他们身上那套闪亮的银色盔甲分外耀眼。国王的亲密战友,名曰“尖牙”的黑色剑齿虎舒展身躯,懒洋洋趴在其中一座火堆旁轻舔自己的前爪。

    蔑??国王穿戴整齐,头戴白金挂璎盔,身着亮银环锁甲,腰系铜兽吞口牛皮带,身披雪白发亮的貂绒披风,相貌堂堂,神情威严。

    一阵马蹄声响,朔风、青木两位领主携各自护卫来到国王的篝火附近,纷纷翻身下马。

    待两位领主走近,国王便扭头问:“前哨和尾哨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都安排好了。这里是雪山腹地,又在地下洞窟之中,神不知,鬼不觉。”青木堡领主把马缰交给身边的小薄利,边走边拍着手说,“今晚咱们可尽情畅饮。”

    “还是再派两名游骑出去,最好离大队远些。”国王想了想说。

    “我这就安排。”舍里蕲转过身,叫住刚准备离开的小薄利,“你,带个人往来路返回,去洞外两安里设个哨,天明后跟上来。别跟太紧,明晚下一个营地交班。”

    “噢,天神。这差事。”小薄利嘀咕道。他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到了。

    “少啰嗦,赶紧去。”

    “遵命,领主大人。我能随便找个人吗?”小薄利问。

    “可以,你找哪家的人都行。这里的人不分彼此。”

    “好,我就叫那大脸怪跟我一起去。”他边走边笑,“这家伙会骂死我。”

    小薄利跨上马,找马庅尔特去了。

    “这里已是泊洛地界了吧?我还是头一次在敌境过夜,今晚恐怕会睡不着。”坐在国王身边的金城堡小公子寺琊笑嘻嘻的说。他大概十三、十四岁,生了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

    蔑??国王转头看他一眼,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安慰。但凡国王亲征,各堡领主皆会跟随,即便领主来不了,也会遣嫡亲子弟代其随军出征。这规矩不是国王定的,而是众领主共同立下的誓言。不过蔑??国王也没想到,卧病在床的宁弼这次会给他送来个半大不小,眼神中还带着稚气的男孩。此战对阙西事关重大,或将一举终结持续多年的战争。只要翻过头上这道冰脊,对面便是无险可守的河西荒原,快马一日行军便可直达埔里。那里有河西荒原最大的达坎儿1,狄鄯每次出兵都会在那里囤积粮草,因为他认为那地方安全。只要拿下埔里,那位泊洛大徒邪2就只能退兵。战争已持续太久,该是结束的时候了。这条被意外发现的通道将大大缩短战争进程。蔑??希望能够毕其功于一役,在此战后跟狄鄯缔结和平协议。

    虽然善战,但蔑??国王厌恶战争。

    山洞又大又深,如同巨人巢穴,又像是不见天日的幽暗峡谷。冷风从黑暗的另一头吹来,吹得篝火呼啦啦作响,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陛下,瞧这风劲,洞子果然能通往对岸。”说话的是烈火堡领主舒赫。

    “卫布领主的人早已探过路,还用你说。”青木堡领主不屑地瞄了舒赫一眼。

    舍里蕲今年三十七岁,干干瘦瘦,个子不高,却生着一双巨人之眼。他那眼睛有常人两倍大小,目光灼灼,咄咄逼人。他一头长发又黑又密,因此不得不扎几个小辫,吊在脑袋两侧,取了头盔,就会显得乱糟糟的。虽然身体并不怎么彪悍,但舍里蕲领主冷酷无情的名声却令泊洛人胆寒。他跟随四世阙西国王征战无数,泊洛人送了他个外号“噩耗鸟”,意为总给他们带去坏消息。

    “不过,负责探路的人说,这次感觉跟上次来时有些不同。”这时,卫布领主表达了他的担忧。

    “有何不同?”国王转过头问。

    “他们说,山洞里比上次来时感觉更温暖一些。”

    “那是因为咱们人多,又生了火。”青木堡领主不屑的说。

    “他们还说,闻到这里面有股奇怪的味道。”朔风堡领主继续说,“是野兽的味道。”

    “会不会是那些狼回来了?”寺琊公子眼里闪烁着惶恐,“听说山里有狼群。”

    “有狼?难道那个说法竟是真的,咱们这是钻进了狼窝子?”舍里蕲瞪着他那双大得不成比例的圆眼睛,一副认真的表情,“哎哟,这可怎么办。”他看了看神情紧张的少年,又转头望向国王身侧的荡寇将军季旻,高声道:“大将军,你是猎户出身,要不给咱们少堡主讲讲,一会儿狼来了该如何应对。”

    舍里蕲这番话引起一通哄笑,几名护卫还模仿着发出狼嗥声来逗乐子。洞里一时嗥声四起。受了嘲讽的寺琊公子面色绯红,脸拉得老长,双目中隐隐有了泪光。他转头四顾,忽然“噗嗤”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经此一闹,原本显得阴森可怖的山洞里顿时充满欢乐,空气似乎也更暖了。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吼,这场欢喜便戛然而止。此时,一直趴在地上的“尖牙”不知何故已跃然而立,双目死死盯着黑暗深处,持续发出充满威慑性的低哮,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姿势。

    大伙还没明白这黑虎为何忽然发威,远远地,从山洞深处便传来了高低起伏的惊呼。

    接着,马蹄声响,只见一人一骑穿透黑暗,快速从前方奔来。

    “有敌情,有敌情。戒备!”那人一边催马狂奔,一边高声呼喊。

    国王霍然起身,叫人牵他的战马。“准备战斗。”他话音不高,却透着无上威严。季旻闻声跳起,马上去召集枫岩堡部下布防。此时,黑虎“尖牙”已安静下来,正轻手轻脚悄悄靠近“白烟”身侧。虽早就习以为常,但只要“尖牙”动作稍微夸张些,“白烟”还是很容易受惊。

    “我去看看。”朔风堡领主话音刚落,已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紧跟着又有几名领主辞过国王,转身匆匆离开,各自去找所属人马。不远处,与国王驻地邻近的烈火堡领主已集结队伍,组织起一道防线。舍里蕲也翻身上马,率部前去汇合。

    尖叫声起初还离得很远,但靠近速度极快。青木堡领主让手下人列好队,做战斗准备。他已经嗅到隐藏在空气中的危险。火光中,前面隐约出现了溃逃下来的士兵和失去骑手的战马。战马当先奔来,瞪着惊恐不安的大眼,身上全是道道血痕。那些马不顾一切地奔跑,根本拦不住。

    “回去作战,没有命令不许擅退。”青木堡领主高声下令。“站住!”他一把抓住跑过身前的逃兵。那家伙双眼赤红,目光呆滞,对舍里蕲的命令置若罔闻,猛地抡起双臂,挣脱控制就要继续往前跑。舍里蕲一双巨眼倏地睁圆,未等那人跑开,拔出长剑,手起剑落。鲜血顿时像喷泉般从逃兵颈间断口喷出。那颗头在地上滚动的时候,逃兵的身子还狂喷着鲜血径直往前冲去。

    看着那颗滚动的人头,惊惶失措的溃兵这才恢复神智,一个个虽还瑟瑟发抖,但总算不再乱跑。

    “严守阵线。临阵脱逃者死。”舍里蕲目光如电,从逃兵们脸上滑过,“到底什么人袭击了你们?”

    一名此刻已镇定下来的士兵语带哭音道:“大人,袭击我们的不是人,是可怕的怪物。它们让战马惊恐逃窜,别说作战,咱们跟自个儿的马就先干了起来。真的,大人,我可没乱讲。前方营地刚传来乱哄哄的叫声,我们以为受到了泊洛人袭击,便在长官带领下上马列阵,准备出击。可什么都还没看见,我们的马就全疯了,纷纷直立起来使劲蹬腿,然后就开始胡冲乱撞,完全不听指挥。我看见有个人活活被自己的战马踩死。”说到这里,这名士兵吐了口气,哽咽着说,“那些东西真的是怪物。”

    “怪物?”舍里蕲瞪着眼问,“什么样的怪物?”

    “不知道,大人。说不上来。洞顶很黑,它们是从上面飞过来的,然后俯冲直下。我没看清它们的样子。”士兵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马给掀倒在地上了。”

    “那东西看起来像狼,却又会飞。”另一名视力更好的士兵说。

    “放屁,哪有会飞的狼。”舍里蕲高声喝骂,“简直胡说八道。”

    “那些从天而降的怪物都生着一颗狼头!”又有士兵说。

    “我看你们是被吓破了胆。”舍里蕲一声暴吼,然后转身下令,“列阵,弓弩准备。”

    舍里蕲手下最厉害的就是他的精锐弓弩兵。这些人个个配备强弓硬弩,作战能力异常强悍。有他们压阵,后军士兵倒并没有如何惊慌,逃下来的士兵也开始重新列队。

    此时,国王已率卫队摆开阵型。随他征战多年的战马“白烟”瞪着大眼,交替抬起前蹄。马上的蔑??面色刚毅,双眉紧蹙。当今世上,还没有谁能如此轻易地击溃他的军队。除非是……

    战马受惊,相互踩踏。弥苫,你警告过我啊。

    弥苫王后曾是这世上少数几个坚信“灭世之战”确有其事的人。“结束这无谓的战争吧,我的王。你该把目光转向北方。”国王耳边回响起王后反复告诫过的那句话,“相信我,恶魔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再次向大地播撒死亡与恐惧。那不是传说,是野兽大军灭了九国。”她说。

    “不,那不是传说。”国王嘴里喃喃自语。

    黑暗中,前方人吼马嘶,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多一会儿,铁蹄声声,又一匹失去骑手的战马穿过浓烟快速往这边奔来。那马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瞪着血红大眼拼命逃窜。那是朔风堡领主卫布的战马。国王明白,他的前锋与中军两营已不复存在。刚才听了溃兵所言,他就已预料有此结果。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后面那两辆大车上。大车旁此刻各立着两名铁甲卫士,各自手持火把。

    那不是传说。弥苫,你是对的。这一战已无路可退。

    国王翻身下马,摸了摸“白烟”优雅的脖子,然后把不知所措的寺琊叫到身边,示意一名护卫扶其上马。“白烟会带你回去。”他看了看那孩子,“回去告诉他们,灭世之战并非传说,整个安甸都得准备迎战真正可怕的敌人。还有,叫他们把王后找回来。”说完松开缰绳,轻轻拍了拍“白烟”的屁股。“白烟”发出两声嘶鸣,载着被吓傻的少年往后跑了一段,又徘徊不舍地兜了回来,瞪着大眼目视主人不肯离去。此时其他将士见状也已纷纷下马,让惶恐不安的坐骑自行逃离,同时做好步战准备。

    舍里蕲下令已整齐列队的弓兵点燃箭头上的油布,弩兵上紧绞弦引而待发。

    国王拔出所佩青锋长剑,迈步向前。“尖牙”紧随其后。前面的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待国王穿过枪兵阵列,转身以目光扫过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他从将士们脸上看到了恢复的勇气。

    这会儿,前方声音逐渐稀落,山洞里重归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这沉寂让每个人心里涌动着狂躁与不安。好在折磨人的时间不长。随着隆隆声响,令人窒息的沉寂随即结束。山洞深处,似有一群大鸟飞驰而来。“弓弩手,上前!”舍里蕲发出战斗指令。弓弩手们闻令跨步向前,整齐列阵,前排半蹲,后排错开,抬起手中长弓劲弩,齐刷刷发出皮甲与金属摩擦的“嚓嚓”声。霎时,啸声大作,一大群飞行物扑着翅膀从浓雾中赫然显现。那些东西面目狰狞,全身墨黑如碳,翼展长达一个马身,竟是狼头蝠身的怪物。这些怪物翼前翼后各有两对弯钩利爪,大大的耳朵直抖抖地竖立,就像两面展开的战旗,两只血红眼睛如同鬼火,摄魂夺魄。

    “放箭!”舍里蕲发令,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

    “会飞的狼”纷纷坠落,但仍有更多前赴后继俯冲下来,攻击正在放箭的弓弩手。它们尖锐的牙齿瞬间切入喉咙,铁钩般的利爪轻松刺穿铠甲。一时间,士兵们肢体破碎,血肉横飞。

    徘徊不舍的“白烟”终于扬蹄狂奔,载着面无人色的寺琊疾驰而去。

    国王高声发令,让下马作战的重骑兵手持盾牌长矛列阵掩护,弓弩手退向阵后抵挡空中进攻。但黑潮来势凶猛,瞬间便吞没了阵线。国王单手解下洁白如雪的貂绒披风掷于地上,然后双手握剑,率先对来犯者发起反击。黑虎紧随其后,也朝着漫卷而来的黑潮冲了过去。

    “呜,呜呜……”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

    “蔑??陛下万岁!”

    铜号骤响,山洞里爆发出潮水般的冲锋呐喊。

    *

    1达坎儿:没有河流经过,孤立存在于荒原上的小片水草地。

    2大徒邪:徒邪,泊洛部落首领。大徒邪,泊洛各部最强大的部族首领,亦为众部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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