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旁的女子,  现在都不知羞到什么地步,早就躲起来了。

    但露凝很奇妙。

    她有时候很容易害羞,有时候又大胆得很。

    好像自从他们坦诚相待,  互表心意后,  她就放开了许多。

    比如现在,她虽然脸很红,  但漂亮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眨巴着,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抓着他领口的衣襟,  满眼写着跃跃欲试,  嘴上还是很老实地问:“真的吗,  我真的可以试试吗?”

    解离尘从认识露凝开始学会了叹气。

    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见她没有退缩的意思,薄唇微启,  竟有些下不了台。

    他耳朵已经红透了却不自知,无言良久,  只得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闭着眼睛错开话题道:“睡吧。”

    露凝耷拉下紧绷的肩膀,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的失望气息实在太浓烈,解离尘根本无法忽视。

    ……

    ……

    算了。

    “……你想怎么试。”

    他声音有些轻,露凝恍惚以为听错了,  确认之后从他怀里钻出来瞄了一眼,  见他闭着眼什么都没看,  暗金色的眼睫轻轻颤动,  连带着她也跟着呼吸急促紧张起来。

    她想说不试了,  或者干脆不回答,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让这一晚就这么过去。

    但是……机会难得啊。

    露凝满脑子都是话本中带颜色的东西,  她深呼吸了几下,抓着他的衣袖扯了扯:“我不用力。”

    “……”

    解离尘没说话,可也没别的反应,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默许。

    露凝只觉自己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

    那种魂魄都在叫嚣着什么的感觉,让她实在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他身上有一种浓烈到极致的,吸引着她去破坏、索取、冲破的气质。

    她靠他更近,她本就衣着单薄,哪怕解离尘衣着整齐,依然显得这一幕过于旖旎。

    他缓缓睁开眼,眼睑微垂地看着她缓缓触碰他。

    她这次真的小心翼翼收着力道,不像上次那样没轻没重,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不适。

    真的达成所愿的时候,露凝无知觉地屏息。

    长久不呼吸导致她有些窒息,解离尘不得不按住她的手臂,替她疏导气息。

    “可以了吗。不要玩了。”他音色沙哑地说话,那么强大的一个人,言语间却满是示弱的痕迹。

    露凝的脸红彤彤的:“我没有玩。”

    “……”无所谓了,这不重要,“可以了就睡。”

    “可是大人。”

    露凝慢慢收手,她发觉自己的任何愿望,其实解离尘都没有拒绝过。哪怕有些过分的,他也只是略微思忖,最后还是妥协。

    被无条件包容的感觉很好,让她越发肆无忌惮,没大没小。

    “我睡不着。”

    她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好像听到他呼吸乱了一瞬。

    “上次和人一起睡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我。”露凝依着他,“母亲都会唱谣哄我睡。”

    她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好奇地抬起眼:“大人会唱吗?”

    解离尘忍耐着她留下的不堪局面,看她真的麻利收手,一口气堵在胸口,难以纾解。

    他淡而麻木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也不会唱什么童谣。”

    露凝忍不住笑了:“当然当然,我没想让大人唱谣哄我睡,这种事怎么看都和大人联系不到一起……”

    稍顿,她拉开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大人看起来也没有睡意,不如我来唱。”

    解离尘没对这种近乎幼稚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床帐因他来时打开了一些,月光恰好落下来,那一幕很美很美。

    露凝轻轻拍着他的肩,很有节奏感,唇瓣轻扬,还真的开始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解离尘想说这没用的。他不需要睡觉,修仙日久,夜里从来都是入定打坐,哪里需要睡觉。

    她拍着他哼唱,说是哄他,倒不如说是哄她自己才对。

    这不才唱了没多久,她就困得眼皮打架,快要睡着了。

    但即便都这样了,她还是坚持拍着他的肩膀,努力哼着已经不成调的童谣。

    解离尘无法形容此刻心里的想法。

    只是埋藏在久远记忆中的零散回忆漫延开来。

    依稀记得,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哄过他。

    虽然她很早就离开了,可他凭着她存在的短暂时光,熬过了后来的痛苦黑暗。

    眼皮不知何时沉重了起来,解离尘多年来第一次感觉意识涣散,渐渐的,他闭上眼睛,呼吸平稳起来,和他怀里早已睡熟的姑娘一起睡着了。

    皎月高挂,温柔的光洒在两人身上,夏日是有些热的,但解离尘身上很凉,露凝在他怀里睡舒服得不行,睡梦中嘴角都甜甜地弯起,再没有任何不安和噩梦了。

    天亮起的时候,池云来换守夜的丫鬟,撩了帘子进内室,见床帐拉得严实,一点声响都没有,就知道小姐还在睡。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撩开床帐,果然看到露凝搂着被子,正侧着睡得香甜。

    “小姐。”池云轻声唤道,“小姐,该起身啦。”

    露凝皱皱鼻子,将脸埋在被子里吸了吸,迷迷糊糊地还在叫“大人”。

    池云分辨了一下,不太听得清楚,只继续唤道:“小姐快起来吧,今天不是还要去将军山吗?”

    露凝被提醒,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她看看周围,是熟悉的卧房和熟悉的池云,不见解离尘。

    但这已经不是最早的时候了。

    她其实早就醒过,还亲自送走了解离尘。

    他说过会让她睁开眼就看到他,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想到他走时对她说的话,露凝脸上浮现笑意。

    “看来小姐做了个好梦。”池云一边服侍她起来,一边笑着道,“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能让小姐这样高兴。”

    露凝立刻回答:“梦到要成亲了。”

    池云一怔,不免有些惊讶。

    要知道前不久小姐还说着没打算成亲,更不想要小主子,怎么今天就做了成亲的梦,还这样高兴?

    露凝没注意她的反应,顾自琢磨了一下,摇头说:“不对,不是梦,是真的。”

    池云: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

    还不等她确认一下,露凝就催促她洗漱上妆,早早收拾好自己,让前宅套了马车,趁着日头还早朝将军山赶去。

    将军山之所以叫将军山,是因为这里埋葬了数十名大业名将。

    温江军和将军夫人,以及温小将军的墓也在这里。

    这些年除了必要的节日,露凝很少来这里祭拜。

    不是不想来,只是一到这里,就会想到父兄下葬那日,母亲撞死在他们墓碑前的场景。

    外人是不太清楚温夫人如何去世的,只知道温将军离开没多久她就也跟着去了,或许是生了大病才如此。

    真相比起人们了解到的,总是更加惨烈。

    露凝这次不年不节地过来,是想将心底的消息告诉家人。

    她要成亲了,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想要第一个告诉家人。

    虽然他们留下她一个。

    母亲最后闭眼之前抓着她的手,让她好好活着,最初她只觉得这话让人生气,他们都走了,让她一个人怎么活?

    母亲活了那么久都接受不了这一切,她那时年幼,又怎么撑得住?

    但一年年过来,看得也淡了许多。

    人们总说着很多大道理,等自己真遇到了事情,才知道懂道理是没用的。

    将军山有些远,晌午十分才到了山脚下,露凝下了马车,和池云、护卫一起上山。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她除了随身携带匕首防身,出门也会多带些护卫。

    其实她知道解离尘在她身上放了神识之后,本可以不必多此一举,但她不想总是麻烦他。

    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如果什么都要靠他,她也太没用了一些。那么没用的自己,她自己都不会喜欢。

    她也不会容忍自己与他距离越来越大,不能做和做不到从来都是两种概念。本来他们差距就很大了,以后她会好好修炼,不整天躺着混日子了,哪怕追不上他,只为自保也要坚持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家人墓前,池云安静地招呼其他人一起退到远处,只留她一个人。

    露凝独自看着两座墓碑,眼前不禁划过血光。

    她清晰记得,那天本是父兄下葬的日子,两座新坟挨得很近,是母亲担心他们死后孤单,近一些还有个伴儿。

    露凝穿着一身孝服,哭得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已经没办法做出太多表情了。

    她看着棺木落入坟墓,看着这世上两位至亲离开,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是在母亲一头撞死在父亲墓碑上时才回过神的。

    周围满是尖叫声和哭声,她当时完全傻了,愣在那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呆呆看着母亲满脸是血的倒下,额头伤口狰狞恐怖。

    她最后是将目光投向了她的。

    她唇瓣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露凝跌跌撞撞走过去,面无血色地握住她的手,努力判断,只判断出“好好活着”四个字。

    好好活着……

    露凝在父母墓碑前蹲下,已经不会哭了。

    当初母亲出事时,她其实也哭不出来。直到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人人都让她节哀,她也没什么状态。

    是什么时候崩溃的呢?

    好像是回家后,一日清晨,路过母亲的院子,进去转了一圈,发现院子里的桃树结果了,母亲最爱吃的就是这颗树上结的桃子,她高兴地摘了一个最大的,捧着跑到屋里,嘴里喊着娘,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东西都还在,是母亲离开时的样子,但已经再也不会有一个温婉的妇人笑着迎她,替她擦去额角的汗水,整理凌乱的衣裙。

    那个时候露凝才开始崩溃,哭得歇斯底里,整整一个月都没什么生气可言。

    那些画面彷如昨日,记忆犹新,但到底是已经过去了。

    她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墓碑,笑着说:“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她坐到墓碑一旁,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放好:“我带了你们最爱吃的,都是我亲手做的,你们一定喜欢。”

    露凝扫过墓碑上的刻字,那是她一笔一划刻下的,刻的时候手划破流了血,至今食指内侧还有个不太明显的疤痕。

    “这么久没来看你们,可有怨我?”她喃喃道,“你们别生气,我以后一定常来。”

    她摸摸自己的脸:“爹娘看我是不是比上次胖了一些?我有在好好活着,你们不要担心。”

    她望向一侧,笑着道:“还有哥哥,哥哥也不要担心,我也给你带了吃的,你不要急。”

    露凝站起身走过去,在兄长坟前放下贡品,又仔细地打扫坟茔。

    温家的墓都有专人看管打扫,其实很干净的,但她还是想做这些事。

    她认认真真忙活这些事,嘴里絮絮叨叨的,也没发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人。

    “以前爹总说哥哥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他会比温家所有祖先都有成就,而我太笨,空有一身蛮力,心里那点子小聪明自保还行,领兵打仗完全不够,去了也是害人害己。”

    “现在想想,爹说得都对。”

    露凝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你们走之后,我也想过自己能不能继承父亲遗志,做个女将军,带兵打仗,振兴温家,可是……”

    她失落地蹲下:“可我一拿起刀剑就想起你们的死。我忘不了是如何替父亲和哥哥整理尸身,也忘不了母亲满脸的血……直到今天,我也只能用匕首这种刃小的武器防身。”

    她没办法看刀刃,也见不了寒光和杀意。

    万寿节那天禁军的兵刃依然会让她反胃和发抖。

    过了这么久了,她依然对此有着极重的心理阴影。

    “我也实在不是那块料。”露凝抬起眼,有些内疚,“我生在温家,却没有能力像哥哥那样给家族带来骄傲,我这样胆怯又怂,好像除了好好活着,再没有可以为你们做的了。”

    她只能好好去完成“活着”这件事。

    以前活着也是一种责任和负担,但现在不是了。

    露凝脸上渐渐有些光彩,她说起解离尘的时候,神色温柔,眼神专注,有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绵绵情意。

    解离尘站在不远的地方,从感知到她情绪波动,担心地赶到这里开始,没有错过她任何话。

    “他是很好的人,丰神俊朗,彬彬有礼,礼贤下士,与人为善……”

    她在向家人介绍他,用他知道的所有美好词汇。

    解离尘一直觉得很违和,那些词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

    她根本没见过全部的他,见过之后肯定很失望。

    所以听她如此夸赞他,他完全高兴不起来,只有对以后的无尽忧虑。

    直到露凝说:“我想照顾他。”

    解离尘怔住,错愕地望向她娇小的背影。

    她说得累了,正靠着墓碑喝竹筒里的水,声音不大,娇憨可爱:“我做不了女将军,但也想用别的方式为温家挣名。若我修仙,或许能找到适合我的方式。”

    “大人看上去无所不能,好像没人可以伤害到他,但我有种直觉,他其实很需要人照顾。”

    “大概没人像我这样以为,所以肯定没人照顾他。他那样厉害,总是他照顾别人的吧?我想做照顾他的那个人。”

    “若我真能修炼,能照顾好大人,肯定也能照顾和保护更多的人。”

    不。

    不要照顾别人。

    只照顾他就可以了。

    “露凝。”

    冷清的声音忽然传来,惊得露凝猛地站起。

    她诧异地望向解离尘,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解离尘抬起手臂,雪色广袖上荧光闪烁,缓缓化作一件鲜红的嫁衣。

    “成亲吧。”

    他说:“就现在,就在这里,做我的妻子。”

    然后,此生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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