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市。

    暴雨冲刷河堤,水流湍急向前,哗哗冲向远处深重的暮色。

    “我就跟你说别那么积极,干到十二点也不会多给你俩钱的,那帮人心黑得很!”男生举着倾斜的伞,半边身体都被浇透了,雨水顺着黑瘦的小腿淌进破球鞋,每一步都蹚在泥汤里,“送你到楼下我就走,不然待会又被你爸看见了!”

    伞下的女生穿一件明显太宽大的深蓝色工装,紧紧抱着胳膊,声音微微发颤:“工头多给了四十块……”

    男生重重“嗐”了声。

    他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过了会又叮嘱:“那你可把钱藏好了啊,别给你爸知道,又送去赌了。”

    “我……我知道。”女生条件反射似的,伸手用力挽了挽书包带:“等我攒够钱,就带我妈离开这儿,回老家去,哪怕种田都比这好。我听人说了……”

    哗啦啦!

    细碎动静传来,男生蓦然站住脚步,回过头。

    “你听见什么了?”

    女生踉跄站稳,茫然摇头,被男生带起了一丝紧张:“什么?”

    天色已晚,从工业园发往城郊的最后一班公车已经开过了。荒野昏黑,路灯未亮,磅礴大雨模糊了视线;远处只见大腿深的荒草在雨水冲刷下前后摇摆,仿佛一群摇摇晃晃走来的小人。

    沙沙,沙沙。

    “……”男生疑心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往后退,半晌试探着喊了句:“喂,有人吗?!”

    暴雨中没有传来回答。

    “风……一定是风……”女生忐忑不安,又紧了紧书包带:“走,走吧……”

    河面上咸腥的冷风一吹,男生背后突然蹿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用力咽了口唾沫:“走吧。”然后拉着女生就匆匆掉头,没走两步就听见——

    沙沙。

    沙沙。

    好似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由草丛中迅速游近,两人不约而同僵住,几秒钟后男生僵着脸,歪了歪头,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也听见了?

    女生青白的脸在昏暗中看不清晰,半晌才僵硬地把头一点。

    “……”男生喘着粗气,眼神四下一逡巡,随便捡了块脏兮兮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转身提胆怒吼:“谁在那儿?!给老子出来!”

    天地雨幕冲刷,四下没有回应。足足过了大半分钟,男生绷紧的肩背才警惕地放松一点,示意女生抓紧自己胳膊,小声说:“这里不对,我们快走——”

    就在这时。

    沙沙——!

    近在咫尺的树丛猛晃,扑面而来的危险预感让两个年轻人同时闪电般一哆嗦,但还来不及后退,眨眼就已经来不及了。一条巨大的鬼影几乎贴着他们的脸站了起来,远处路灯映在河面上,赫然照见它半边森白骨骼,肉已经腐烂精光,鼻腔只剩两个黑洞,上下牙排暴露在外,俩眼眶直勾勾对着他们,往前跨出一步——

    那不是活人。

    那是一架骷髅!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雨幕,远方火车驶过铁轨,轰轰声响混合着大雨,盖过了最后一点余音。

    ·

    翌日。

    “啊啊啊啊啊——”

    狂吼响彻楼道,咣当!门板重重推开,狠砸在墙上,一名挥舞菜刀的壮汉顶着漫天墙灰冲进防火门,疯牛般往楼下冲。

    “我艹!”便衣刑警冲出屋外,追了几步,果断举起步话机:“报告步队报告步队,一名嫌疑人持刀脱出控制,正往安全通道突围,请求立刻支援!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叫你上课不好好听,作业写得都是什么东西,三天两头把老娘提溜去丢脸,早知道就不该生你这么个玩意……”居民楼外,女人一边停好电动车,一边指指点点戳她小孩的头,刚推开防盗门要跨进去,迎面只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从安全通道里扑出来,雪亮刀光转眼就来到了面前,不由失声惊叫:“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声传出楼外,警车边。

    吴雩猝然回头,下一秒就像离弦的箭,向楼道门方向冲去!

    条子已经追下来了,这他妈还蹦出个挡道的老娘们!壮汉浑浊眼珠一轮,握着刀就去挟持那个吓呆了的小孩——就在菜刀落下的瞬间,女人拼命抱住孩子往后一推,将嶙峋肩背迎向刀锋,顷刻间寒风就劈到了耳边!

    哗啦!

    二楼楼道窗铮然粉碎,另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裹挟无数玻璃碎片,将壮汉当头踹翻!

    “妈了个巴子……”壮汉一头砸在水泥地上,当场迸出满脸血花,冰|毒和剧痛的双重刺激令他彻底发狂,握紧菜刀就冲来人发疯劈砍。但来人半秒都没耽误,就地打滚起身、偏头避过刀刃,削断的发梢尚未落地,他已闪电般攥住壮汉腕骨,“喀嚓!”清脆一把拧断,菜刀落地的当啷巨响与壮汉的惨叫同时响起!

    “举起手来不准动!”

    “步支队!”

    脚步纷沓而至,刑警们纷纷冲下了楼。步重华按着壮汉后脑,“砰!”一声把那张狰狞疯狂的脸重重砸进消防玻璃柜,然后提着头发把鲜血淋漓的脑袋拎出来,摸出手铐咔擦铐住,顺势丢给了手下。

    一名中年女刑警,支队唯一的女外勤孟昭大步迎上前:“没事吧步支队?”

    嫌疑人满头满脸是鲜血混合着玻璃渣子,痛得不住惨叫,被两个警察蒙上头套,左右押出了楼道。因为紧急行动来不及拉的警戒带终于拉出来了,在楼道大门前隔出了一块空地,两辆警用suv边上蹲着五六个蒙头套的“拆家”,个个如同丧家之犬,蓝白线外挤满了下班路上看热闹的群众。

    而另一边,母子俩正被实习警扶着发抖,小孩一边吸鼻涕一边大哭:“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妈妈我以后一定好好写作业……”

    步重华没有回答孟昭,他收回目光,面沉如水:

    “——那个新来的呢?”

    周遭几名刑警:“……”

    吴雩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去。

    但他脚刚一挪,步重华就像脑后长眼似的回过头,凌厉的视线一下就钉住了他,然后一把拎住他领口,单手把吴雩从人群后硬生生揪上前,指着那对母子:

    “我让你盯着小区外围,别放住户进楼,你干什么去了?!”

    吴雩猝不及防被拖了几步,孟昭见势不对,立刻上前解释:“步队你听我说,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生临时跟小吴换了监视点,小区门口不关他的事……”

    “我问你话呢?!”

    吴雩竭力向后仰头,狼狈地解释:“队长你听我说……”

    步重华厉声喝问:“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他比吴雩足高了半个头,吼声震动楼道,周遭人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说话 。

    “……”吴雩终于老老实实垂下眼睛:“对不起队长,我下次会注意的。”

    步支队长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亲近的长相。

    他的身高即便在津海这座北方城市都算相当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给人一种针扎般的压迫感。警院念书时他一直是系篮球队主力,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在侦查系蝉联了四年的系草,参加工作后甚至一度在华北公安系统内部引起轰动——然而因为可怕的目中无人和我行我素,他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恐惧比爱慕多。

    步重华冷漠的黑眼睛逼视着吴雩,周遭一片安静。

    半晌他终于缓缓松开手,把吴雩向后一推。

    吴雩踉跄半步,只见步重华不再看他,拔出刺进手臂肌肉的玻璃碎片,顺手把血一抹,转身走向警车:“三组留下收拾现场,其他人收队回去安排辨认,线人说这几个孙子身上有旧案,指纹跟dna拿去跑一遍数据库。让预审的老钱他们先带上材料过来见我,然后通知五桥分局禁毒支队的人过来协助——蔡麟!”

    之前那个呼叫救援的便衣从楼上飞一般奔下来:“哎!”

    “连夜安排审问,今晚谁都不能走,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

    蔡麟不敢废话:“是!”

    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警哭丧着脸,七手八脚把吴雩扶到后面:“小吴哥对不起,哥几个明晚一定请你吃饭……”

    吴雩刚进队不久,已经是整个南城分局出了名没脾气的老好人,似乎对来自领导的针对和训斥也很认命,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示意没关系。

    蔡麟捣捣孟姐,低声问:“这新来的做人其实还行啊,怎么华哥成天找茬骂他呢?”

    “新来的”吴雩调来津海市刚满两个月,大概在市委有些背景,是市局领导亲自发话弄来刑侦支队的。虽然是个关系户,但平时打卡上班、踩点下班、闷不吭气、老老实实,工作上并不出头冒尖也不太拖后腿,如果不是步重华经常训他的话,可以说在支队里毫无存在感,是个既称职又平庸的背景板。

    孟姐叹了口气:“全支队就他一个是凭关系塞进来的,你觉得以步队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还能忍他多久?”

    蔡麟抽了口凉气。

    孟姐无奈地压低了声音:“等着他自己受不了走人呢。”

    居民楼前这一小块空地上人来人往,每条指令都在迅速扩散并得以执行。刑警们穿梭来去,嫌疑人叫冤哀求,拍照留证的,收集检材的,联系局里的,做临时笔录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又条理分明。

    现场角落里,吴雩偷眼看了看手机时间,七点半。

    “怎么着小吴哥?”张小栎还挺机灵:“你家有事啊?”

    吴雩迟疑着“唔”了声。

    虽然吴雩老挨支队长骂,但还挺招同事待见的——温和沉默,少言寡语,从来不跟人发生争执,谁都能拿漫长无聊的夜班跟他换白班;尽管专业能力不算突出,但是个跑腿打杂买水买饭毫无怨言的好小哥,刚来两个月就集齐了刑侦支队上下一百零八张好人卡。

    “没事儿,你偷偷溜了吧。”张小栎小声说:“步支队跟检察院的约了晚上八点见面谈事,刚打电话我还听见了来着,他待会就该走了。今儿夜班我帮你值了,回头咱别说就成,啊。”

    吴雩有点挣扎,尽管他刚来两个月,却已经很了解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的脾气了——那说一不二的劲,用霸道来形容都是轻的。

    但……

    他再次打开下午那条短信:【九点,老地方,五万起。】

    吴雩眼角一瞅,不远处步重华站在警车边,那小孩的妈正紧握着他的手感激涕零,撒都撒不开。

    ——这位据说精英出身、名震华北、前途无量的上司,在他心中的分量别说五万,可能连五十块津巴布韦币都不值。

    吴雩终于下定决心,呼了口气,拍拍张小栎的肩:“谢谢你啊。”

    张小栎回了他一个放心交给我的眼神,眼看着他闪出警戒线,消失在小区门口,心中很为能报答小吴哥而感到自豪,感觉连胸前的警徽都更鲜艳了。

    “谢谢,谢谢,谢谢警官啊!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要不是你我儿子就真的完了,警官你叫什么名字,你警号多少?回头我要给你们公安局写表扬信,我要去送锦旗……”

    步重华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用纱布按着手臂上的伤口,孟姐赶紧过来把语无伦次的女人搀扶住,三言两语哄走了。

    “老板,钱哥他们到检察院了,咱们走吧?”蔡麟从车里探出头:“我送你?”

    步重华点头不语,又跟手下吩咐几句,才按着那块带血的医药纱布上了车。顶着警灯的黑色牧马人suv驶出小区,在大门外转了个弯,拐上了晚高峰尚未完全过去的街道。

    “老板,我跟你说个事,今儿吴雩是替那几个实习生顶了雷。”蔡麟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偷觑步重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吴雩那人吧我看还行,虽然闷了点但也还算老实,没仗着背景就搞事乱来,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咱们队里啦?”

    “不留。”

    “啊?”

    “刑侦外勤不是任何人刷资历当跳板的地方。”步重华冷冷道:“那些走后门塞进来的,没一个能待超过半年,索性早点走人完事。”

    蔡麟还想要劝解两句,突然步重华眼角余光瞥见什么,猛地扭头向车窗外望去——

    小区外马路边,一辆公交车正缓缓到站,某道熟悉的侧影裹挟在人群中上了车。

    正是吴雩。

    蔡麟:“……”

    空气突然完全凝固,只剩十分钟前那句“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言犹在耳,蔡麟简直不敢去看他上司的脸色。

    步重华那张面沉如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他摸出手机,迅速拨出一个号码,少顷对面响起孟昭的声音,背景是小区门口喧杂忙乱的现场:“喂?步队?”

    “告诉许局,”步重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得仿佛冰碴:“吴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等等,步队!……”

    蔡麟一股寒气窜上脑顶,只见步重华按断通话,轻轻把手机丢回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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