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喘息 第一节 所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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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缪，他应该来了。”
霍与的眼前是个背对着他的高大老人，尽管那身袍子的颜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但是那银白色的长发，那平静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告诉他——是的，整个法师界最大的希望——所罗门大长老就站在他前面。
而在所罗门身边躺着的，是已经昏厥的裔可，看上去简直糟透了——她的皮肤已经完全失去本来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另人心悸的红黑色,如同被大面积的重度烧伤了，她没有任何的动静，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霍与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此刻意识到这个的似乎不只他一个——没有一个人不是紧皱眉头的，就连刚才的李此时也是默不做声站在那个叫做米习的男生那里。裔冉坐在她母亲身边，紧紧拉着裔可的手，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她咬着嘴唇，用听不到的声音说着什么。
直到那个高年纪的女生走到霍与面前，示意他过去，他才反应过来大长老刚才应该是在指自己，于是紧走几步，来到所罗门身边。
“先生……”
“欧尔丁应该把药给你了吧？”他没有看霍与，只是轻轻地向他伸出修长的手。
“是、是的，先生……它在这里。”说着，他赶紧将已经准备好的太古梦呓交到那只手里。
所罗门没有再说话，他朝缪使了个眼色，接着缪心领神会地把霍与、裔冉带下了露台——尽管她非常不想放开母亲的手。此时，露台上仅仅只有所罗门和裔可了。其他人在不远的地方屏息静气地注视着他们，心都绷的很紧。在这个时刻，米习真的希望心里的那个声音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的大意就根本不会引发这样一连串的麻烦，昨天那样猛烈的气流和爆炸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握住李的手，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只要有这样厉害的人在这里，裔可教授一定不会有事的。
所罗门用法杖在露台的四周点了六个点，每当他的杖尖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地面上都会出现银白色的水文荡漾开来，随着他优雅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一个巨大的六芒星浮现在裔可的四周并且亮起了蓝色的柔和的光晕，许多闪烁的亮点在蓝光中向上升腾翻飞，这让裔可的身体都泛出点点光芒。所罗门平举着法杖，松开手中的药瓶，轻轻一送。太古梦呓便缓缓朝裔可飘去，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柔化，瓶子也消失不见，只能听到大长老浅浅低唱：
“为了指引而存在的坚持，我恳求您宽恕一个徘徊的灵魂。无论她是否曾经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无视您的规则，无论她是否尝试超越自己的界限以突破您的法度，甚至涉足了永远被封印的禁地，相信她所受到的一切已经足以惩罚……”
而后，他再次沉默，用一种谦卑的姿态正对着裔可。
太古梦呓已经完全蒸腾成了金色的粉尘，缓慢而均质的飘落下来，笼罩了裔可的身体，悠远的咏唱若有若无，米习感到似乎连自己的心绪都平静了下来，仿佛很多条温暖的溪流在自己身体里四散奔走但又互不干扰，井然有序,如同稠密的河道中穿梭不息的舟舸。
渐渐的，裔可的肤色恢复到了原来的颜色，而很多条细细的黑色的丝线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凝聚成一团不停涌动的漆黑的球体，悬浮在她的身体上方，米习感到身边的风声都消失了，就连裔冉也停止了颤抖的低吟。只有他自己心里的祈祷——马上就要结束了，没错，裔可教授马上就会痊愈了。
可是黑线仍然不停的缓慢地从她的身体里游离出来，这样的过程似乎没有个尽头，所罗门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尽管他也许也察觉到这个过程之长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估计，但是他没有显示出哪怕一丝的惊讶和诧异，只是默默的等待着，而其他人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轻轻叹了口气，裔冉开始低声的啜泣，但是仍然坚持着重复刚才所罗门咏唱的那段祈文，尽管有的时候会被控制不住的抽泣打断。
缪的手搭在裔冉的肩膀上，所以米习可以很明显的注意到她的肩膀正在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同时，他注意到了，另一双目光——那是一种远远超过普通关切的目光——也聚焦在裔冉的身上，那双目光来自刚刚到来的那个男孩，这时米习突然想到了，他怎么能瞬间拿出大长老需要的药品？他是什么人，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等等，他仔细打量起那个男孩来，深红头发和赤褐色眼睛是那么的熟悉，他的另一只手上，那个被红布卷起的长条是什么？不会是法杖吧？但是，他到底是谁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男孩看着缪，也不在乎身边的索力德朝他透去不满的一瞥，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平静，尤其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很容易就会把大家带回不久前的灾难回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再提及我们经历了什么，”缪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很平稳的语调复述起事情的经过，这让米习的思绪也不自觉的回访了那个瞬间的画面：
——当时的风压已经大到站在结界外的米习他们都要站立不稳了，他感到强大的气流从他的四周飞速向结界飞驰而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引力场正在坍塌，他觉得如果不是法杖中的一股引力牢固的牵扯住自己的力量，他们一定也会随着气流一起朝结界奔去。结界在这一刻也变的极端不稳定，时刻都可以看到其中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那声“大红莲……”，大家都无法相信处在引力中央的那个被浓重的黑云笼罩的人就是裔可，她皮肤已经失去了本色，浸润在漆黑的烟幕里，血红色的眼神爆射出触目惊心的杀戮之光，头发和长袍在她身后剧烈翻飞，就连她疯狂的吼声都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让米习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更让他们恐惧的是，浮在空中的裔可身后，三排巨大的，由黑色的大剑组成的圆环正在急速转动，每把剑都散发着黑紫色的蒸汽。在她的对面，几个蛮炙艰难地蜷缩在一起，一株藤条把它们缠绕的紧紧，难以挪动半分。
接着，结界就完全崩塌了，整个力量的瓦解使得气流瞬时来了个大逆转，把外围的所有人都推倒在地。米习模糊中看到的是裔可身后的剑如同洪水一般朝着蛮炙倾泻而去，空气中充斥着令人无比痛苦的悲鸣之声，仿佛千万个亡灵齐声哀吟殇曲。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的四分五裂。周围的人都无暇顾他，脸上写满痛苦……米习知道这么下去不只是那几个蛮炙要丧命，就连大家的性命也会不保……想到这个的绝对不只有他一个，可是力量的悬殊让每一个人现在光是稳住自己就相当了不起了，更加可怕的是，这样的悬殊还在上升，仿佛裔可的力量源源不断，去势没有丝毫减弱，天地都不禁为之颤抖。
当时米习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么死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是，突然的，可是说是一瞬间，力场消失了，耳边充斥的殇歌立时被广袤的圣曲代替，每个人都感到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减弱了，消失了，就连气流都不再那么急速了。
米习稍稍定了定神就发现了，和其他人一样呆住了——
一个人，面对着悬浮在空中的裔可，将所有的黑色大剑都挡在了身前金色巨大的印前面，那印散发着持久而稳定的金色光芒，复杂的文字和图形以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度旋转着，在大印的四周渐渐又出现了许多小印，也是金色的，光芒甚至将黑色的唳气完全笼罩了。大剑就在在印前，不得前进分毫。
“所……所罗门……”
裔冉虚弱的声音让米习触电般的回忆起这个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毫不费力就抵挡住了这样可以裂山彻地的力量。米习看着他，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那银色的长发和胡须都被染上了金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他觉得自己那点能让袜子动两下的本事是多么可笑。
所罗门一只手平举着法杖，用剩下的一只迅速而灵巧地做出一串复杂的动作，用米习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快速说着什么，接着那些巨大的印猛然爆发出强烈无比的白光，骤然间晃的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然后亮度迅速下降，当米习他们恢复视觉的时候，裔可已经瘫倒在所罗门的脚下了，浑身的皮肤如同烧伤一般，就连衣服都完全被黑色侵蚀了，法杖也已经消失不见。
在大家都呆若木鸡的时候，大长老将原来的印全部收回，他轻轻喘了口气：“好了，缪，来帮忙……不用，不用担心，裔冉，你的妈妈暂时不会有事了，放心，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他突然转身走向早已经僵住的蛮炙，这让它们紧张地朝后退去，它们毕竟还没有傻到不能分辨力量的强弱。
“我不会为法师的行为辩解，因为目前最需要一个解释的就是我们，无论你们的族人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我们都没有与你们为敌的倾向，但是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们坚持错误的选择，那么很快我们就会再次碰面，那时我会毫不忧郁地将这样的破坏力用在你们身上。”
然后他朝它们略微欠了欠身，不再理会，他带着米习他们来到了圣桥守卫这里，路上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看任何人，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于大家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安慰了，因此虽然大家都在担心裔可的伤势，但是心里的希望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明显的。
缪说完了，米习也逐渐回过神来，现在这里再次恢复了平静。他看到裔可身体上方的黑色球体仍然在膨胀。于是，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个男生，希望自己可以想起来。
突然，那个男生的目光朝自己投来，目光交汇中米习赶紧偏过头去，想起来了！刚才的目光接触虽然短暂，但是那样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他就是那个在入学仪式的时候相当耀眼的新生——霍与，法师世家的孩子，他的爷爷还是著名的封印师。当时他的力量和凌厉的眼神在米习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就如同刚才的一瞥，如炬的火光仿佛从那赤褐色的双瞳中直接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一瞬间他连呼吸都被压制了。那可怕的威慑力让米习短时间内竟然失去了注意外界的灵敏感觉。直到李的手一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他才反应过来：
“太好了！”李兴奋的和加思对击了手掌——裔可终于恢复了。
大家的欢呼声仿佛突然被人放大到了最大，没头没脑地就这么瞬间冲进了他的耳朵。虽然没有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注意到裔可，但是他能感觉到心里本来悬的很紧的感觉突然消失了，这让他几乎就要忘记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了，可是就在他正准备和李他们一起去看看裔可情况的时候，他看到所罗门将那团黑色的悬浮在裔可身体上方的球体浓缩成一颗小小的弹丸，小心地收到了一个金色的口袋里，而且从袋子的充溢程度上来看，里面这样的弹丸应该不少。
这个举动虽然并没有什么，但是米习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咯噔了一声，仿佛一只手轻轻扣击到了某个隐秘的，被刻意埋藏的很深的秘密，但是无论他怎么尝试着去想，都无法记起，反而越想越糊涂。
“算了，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我哪里能想的明白。”他这么对自己说着。
“对不起，是的，现在，你们的教授需要尽可能多的休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大长老拦住了正在朝裔可身边聚拢的学生——此时裔可正笼罩在蓝色的柔光中，他同时按住了裔冉。
“是的，你也一样，你的妈妈现在非常虚弱，希望你能为她考虑。”
“今天我会守在这里，我想你们都经历了很多，是时候好好休息了，当然，如果你们相信的话，我想做一个狂妄的担保，今晚你们一定不会有危险的。”他笑着朝着所有人说，大家都笑了。裔冉虽然有些话想说，但是看了看她母亲紧闭的眼睛后，还是和缪走了，米习看到金和安泉泉跟在她们后面。李和卡尔过来找他一起走，他们知道今晚至少可以不用担心什么新的麻烦了，同时，他不自觉的又四周扫视了一眼，看到霍与慢慢走在最后，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法杖。
“对了，米习？我想，我们可以谈谈，”所罗门愉快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当然，如果你现在不是很累的话。”
米习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大家都以惊诧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才回味过来刚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猛然转过头，看到大长老笑容可鞠的脸正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好、好的……我是说是的，不是，我是说……我有时间，行，好。”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几乎完全丧失了，他很清楚要和自己对话的人是谁，他甚至有一点暗自庆幸这样伟大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的名字，并且还要和自己谈谈，但是很快紧张就取代了一丝软弱的欢乐。
“那、那个，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就来，”他对身边的两个人快速说道，接着僵硬地朝露台走去，他真希望大家不要再这么看着自己了，这样目光的聚焦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动作是如此的难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它们看上去实在太糟糕了。上帝保佑他的鞋带在这段距离上不要松脱下来，这几步路怎么会该死的这么长，以至于他的表情都要僵硬在脸上。但是突然，他发现两双异样的目光在人群中尤其突出，一双来自霍与，他似乎无法理解，错愕中仿佛闪现出一丝嫉妒，但是当他发现自己的目光被米习捕捉到的时候，迅速地转身离开了。这让米习感到了一丝小小的平衡，而另一双，让他的心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裔冉那双含着泪水眼睛正看着自己，他慌乱地移开了目光，但是他发现过了一会裔冉并没有挪开眼神，所以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充满信心，也毫不畏惧的迎向那双目光。
可是就在他刚打算摆出个笑容的时候，大长老已经在眼前了，他刚才的一点激动瞬间被眼前的这个老人给清除了。
“你好！米习，我觉得我们可以边走边说，这里，应该留下一个安静的环境给裔可教授，你说呢？”
米习在他快活的灰色眼睛看到了自己消瘦的脸颊。
“好的，先生。”他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我想，我事先为你和你的朋友安排的咏天使派上了用场，对吧？”他笑眯眯地看着米习。
米习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被救经过，他连忙翻出袍间剩下的一瓶紫色的药瓶，看着所罗门：“原来是您救了我，谢……”
“你应该好好谢谢你的同伴，其实我当时并不在场，这药只是一个防范，希望你能够平安，这是你的妈妈要我们保证的，她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米习默默地收好那瓶药。说不出一句话。
“是啊，离开自己的亲人的确不是一件可以另人开朗起来的事情，”所罗门的脚步很慢，这让米习毫不费力就可以跟上，尽管他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这个高大法师的脸庞，“但是，有很多的时候，我们必须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完成的，我们可以定义它们为义务、责任和使命。”
此时他们走到距离露台足够远的地方，所罗门扶住米习的肩膀蹲立在他对面，使眼睛与米习的眼睛保持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现在，我需要你的一个回答，请允许我自私地隐瞒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的部分，也请原谅我过分地要求你诚实的回答，”笑容在他的脸上隐去了，“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成为一个法师吗？”
米习看着他的双眼，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他洞悉了。其实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但是那时他几乎毫不忧郁就否定了当初的选择，可是这个时候，在这个法师界最重要的人的面前，他似乎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尽管他现在还不能领悟到底是什么，但是，当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并且想到将来还将必须经历更多的事情的时候，只有一个愿望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要变强，我要成为法师，而且一定要成为一个强大的法师！”
他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觉得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当然不知道那叫做责任。但是他做了这样的选择。
所罗门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笑了，这个孩子炯炯的目光中，是一种强烈的愿望：“为什么，米习？”
“因为，有太多的人我想要保护！”他几乎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迎着所罗门的目光，他感到这个伟大法师满意而欣慰的笑容是如此的释然。
“非常好，非常好，米习，”他拍着米习的肩膀，笑着站起来，“对了，米习，当初欧尔丁送给你的毯子你还带着吗？”
“啊！”米习突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个，“……对、对不起，我想，可能是当时逃出的时候弄丢了，真、真的很对不……”
“不，米习，不用担心，他送给你的毯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丢呢？”他笑眯眯地看着米习，“水平座·北极星是一条非常忠心的毯子，除非你真的不要它了，它绝对不会先离开主人的。”
所罗门调皮的眼神让米习心里一阵狂喜；“这么说，先生，这么说……”
“当然，你可以呼唤它试试。”
这时候，晚风轻柔地撩动着这一老一小两个法师，远处的露台上，蓝色的柔光仍然释放着稳定的光芒，周围的林子都在欢愉的鼓励着这个小法师。
米习从来没有感到在那样的事件之后还能有这样美好的夜晚，他看了看所罗门，对着夜空清晰地呼唤着：
“北极星，我在这里，听的到吗？我真想见见你！”
晚风中，一条飞毯快速地掠过树梢，朝着呼唤它的人急弛而去，对于它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它精神百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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