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黄河对岸,脚下踩上松软的沙土,段昊鹏心下暗松一口气。

    一轮明月挂上了夜空,空中弥漫着一股湿气,黄河边沟壑起伏,不时从沟壑里送来一股寒风,感觉特别阴冷,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从宽敞的大路上转下来,借着月光,三人顺着崖边的黄土路向南而行,慢慢爬上了一个缓坡。

    忽的,余兴气喘吁吁的一指前面:“夫人,你看那里是佛塔吗?”

    段昊鹏顺着余兴手指看去,月色中一座佛塔的轮廓现在眼前。

    李夫人轻嘘一口气,说道:“应该是了。余兴,扶我下马,我腰痛的厉害。”

    扶着李夫人下马,段昊鹏感觉李夫人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余兴不安的问道:“李夫人,你觉得怎样。”

    李夫人轻抚着肚子道:“我这会儿不敢再动了,容我在这歇会儿。”

    段昊鹏看看四周,从四面拢起一大堆干草,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扶李夫人坐下,余兴从行囊中拿出两件棉衣,一件垫在李夫人身下,一件盖在她腿上。

    李夫人解下面纱,疲惫的靠在黄土崖上,低声说:“段公子,余兴,多谢。”

    余兴道:“夫人,此是小人应当的。”

    李夫人道:“余兴,辛苦你一趟,你从这里骑马下坡,坡下不远既是龙尾沟,进了龙尾沟没有几家住户,你找一家门口有两颗大柳树的住家敲门,不要说话,你拿这个。”

    李夫人自怀中掏出一片东西,递给余兴:“里面的人会替你安排,千万别问什么。”

    余兴接过一看,手中是一片白色的小布片,借着月光,段昊鹏看到上面用黑色的墨画着一串奇怪的字符。

    余兴奇道:“这是什么?”

    李夫人道:“我也不知,只是绿荷姐姐叮嘱此事过后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此地也不可再来。”

    余兴不再追问,按李夫人指的方向骑马下坡去了。

    段昊鹏看看余兴骑马而去,目光转向李夫人。

    李夫人紧闭着双目,侧靠着休息,脸色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煞白。

    段昊鹏轻叹一口气,向四周望去,但见塬崖壁立,峡谷幽深,有夜鸟在谷中飞行,偶尔掠过一个白色的影子。

    段昊鹏忽听得李夫人道:“段公子,我让你受累了。”

    段昊鹏道:“些许小事,不敢说受累。”

    李夫人道:“我今日以先人之交相托,让公子为难了吧。”

    段昊鹏道:“李夫人,虽然今日你不愿言明家世,但我知道……”

    段昊鹏略有停顿,还是说下去了:“夫人,你必定知道,我不是我父亲的嫡子。”

    李夫人点头:“我知道,褒国公当年客居太原与令堂相识,褒国公当时齐州家中已有妻儿,嫡夫人乃是齐州大家出身。”

    段昊鹏道:“夫人连这都知道,我也不隐瞒了,我母亲原是婢女出身。当年我父亲随高祖起兵反隋,多年征战,我母亲一直留在太原。我出生时父亲不在身边,等到父亲派人从太原接我母子到长安时,已是武德三年,那时我已经四岁了。因我母亲出身低微,除了我父亲,我的身份一直不被段家承认。”

    李夫人道:“所以,你与令堂多年居于国公府之外。你的婚礼当日由褒国公主持,所请的宾客,都是褒国公甄选过的。”

    段昊鹏道:“是,我听母亲说,为了尊重她,当日来的宾客,多是在太原时家父旧交。”

    李夫人叹道:“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快两年,我与母亲刚回到长安几日,便接到你的喜柬。那一日的情景,此时想起来历历在目。”

    段昊鹏道:“夫人怎么对一个婚礼如此上心呢?”

    李夫人沉思道:“段公子,我记得女宾客当时议论新妇是令堂收养的孤女,你夫妻二人是自幼相伴长大的。”

    段昊鹏道:“琴儿父亲随我父亲出征,亡于军中,她母亲病逝。是我母亲收养她长大。”

    李夫人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性情,相互喜欢,又能结为夫妻,是何等开心的一件事。我记得当日你在婚礼上喜气洋洋,眼里眉里都是笑意,虽然新妇蒙着盖巾,她手中的扇儿也遮不住她嘴角的笑。”

    段昊鹏道:“夫人的记性之好,真真让我吃惊。

    李夫人低头道:“不是我记性好,从那以后,真的和我想的不一样?”

    段昊鹏道:“什么不一样?我似乎听夫人讲过此话。”

    李夫人道:“这个,不提也罢。只是,段公子,你夫人现下好吗?”

    段昊鹏叹道:“其实,我妻子和儿子已失踪十年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

    李夫人惊道:“怎么会这样?”段昊鹏不语。

    李夫人略停一下,开口说道:“段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奇怪,我现下这番情形,又惹上了这么厉害的杀手,为何我还要冒险往长安去。”

    段昊鹏道:“夫人不愿讲也罢了。”

    李夫人道:“段公子,此刻这里无人,讲与你听也无妨。其实,我甘冒如此风险,都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儿和我现在长安的母亲。”

    月亮爬的更高了,似乎比刚才更明亮了。

    段昊鹏静静的听李夫人讲下去:“我母亲是前朝世家之女,出身很好,嫁与我父亲,虽是继室,但是和我父亲一直伉俪和谐。只是我母亲命中无子,只生下了我姐妹三人。我父亲在世时,我姐妹都受他疼爱,可惜我父亲去世的早,他过世时我只有十二岁。我母亲不被我异母兄长尊重,我们姐妹也被欺负,我母亲带着三个女孩儿无法在父亲家待下去,那年带姐姐和我,还有极小的妹妹回了长安,刚巧就赶上了你的婚礼。”

    李夫人停顿了一下,月光照着她的侧脸,显出一丝沉静。

    接着又慢慢讲下去:“父亲不在了,我们没了依靠,我母亲带着三个女孩儿,到处遭人冷眼,吃的苦可想而知。”

    段昊鹏道:“想想我还好,父亲可以一直照顾我结婚,直至生子。”

    李夫人咬一下嘴唇:“这之后不开心的事我不想多提。段公子,其实,现在虽然我身怀有孕,但是,我与我孩儿的父亲没有婚姻之约。”

    段昊鹏吃惊道:“夫人这样讲的话,这个孩儿将来……”

    李夫人道:“这个孩儿有可能将来就是一个私生子。”

    段昊鹏道:“夫人冒险去了长安,他的身份就会改变了吗?”

    李夫人道:“只是有机会改变。”

    段昊鹏道:“怎样的机会?”

    李夫人道:“段公子,我这孩儿的父亲是长安城中极富贵之人,我与他相识也有超过十年了。”

    段昊鹏道:“那是在夫人到长安后认识的?”

    李夫人道:“是,我认识他是在公子婚礼之后不久,我们年龄相当,彼此喜欢。”

    段昊鹏道:“以夫人的家世容貌,当时要嫁他不难。”

    李夫人道::“他当时已有婚约,对方是世家之女,而且,以他的身份,绝无悔婚的可能,何况,”

    李夫人又轻咬下唇:“也是我的容貌害了我,我当时的身份已是人家的侍妾。”

    段昊鹏道:“你母亲怎容得你去为人妾室。”

    李夫人道:“我母亲是伤心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后来母亲没那么操劳了,只是为我常常落泪。”

    段昊鹏道:“那夫人后来?”

    李夫人道:“后来的十年不提罢,后来我所嫁之人亡故,再之后,我有机会见到我孩儿的父亲,才有了我肚中孩儿。”

    段昊鹏道:“他对你腹中孩儿作何安排?”

    李夫人摇头:“他或许至今还不知道?”

    段昊鹏道:“夫人没有告诉他吗?”

    李夫人道:“我们见面不易,他家有嫡正妻子,又有他人管束。”

    段昊鹏道:“夫人是要到孩儿的父亲身边生下孩子,以便被他的父亲承认,可是夫人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长安呢?”

    李夫人道:“那时,有人要害我腹中孩儿。”

    段昊鹏道:“夫人怎知?”

    李夫人道:“有人暗中送信给我。”

    段昊鹏道:“是谁要害夫人?送信的又是谁?”

    李夫人道:“送信的是我要好的朋友,至于要害我的人。”

    李夫人停了一下:“段公子,我刚说过,我孩儿的父亲是长安城里极富贵之人,他虽有嫡正的妻子,也还有其他媵妾,他的嫡正妻子十年来未生下一男半女,现下只有一个妾室所生的儿子,这个妾室出身富贵之家,背后有强大的力量支持,又有唯一的儿子,现在已经威胁到了他正妻的身份。如果他再多一个儿子的话……。”

    段昊鹏道:“如果再多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儿子的利益就会被威胁?”

    李夫人道:“正是这样。”

    段昊鹏道:“现今的世家,如非破败之家,怎么会送女儿去给人做妾室?”

    李夫人道:“我刚已经说了,我孩儿的父亲是长安城中极富贵之人。我听送信之人的话,连夜离开长安,避入山西安胎,直到上月,我才托人送信给我姐姐,要她来山西接我,同时送了一封信给绿荷姐姐。”

    段昊鹏沉默片刻,问道:“夫人,今日桥上的杀手难道与她有关。”

    李夫人道:“我猜十之八九,只是我不知她所托之人与绿荷姐姐本是多年敌手。”

    段昊鹏道:“今日的杀手,怎么会知道夫人所约的时间地点,这么巧在桥头劫住夫人?”

    李夫人道:“绿荷姐姐说我惹到了极厉害的对头,不过她会保我平安到长安。至于走漏讯息,也许是我姐姐动身之际就被人家知晓了,也许是绿荷师徒被人家盯到了。”

    段昊鹏道:“这绿荷似乎不是我族中之人,夫人如何识得她,她又是哪家的护法?”

    李夫人道:“我识得绿荷姐姐只是机缘巧合,至于绿荷姐姐的身份,段公子,其实我只知道她是波斯人。”

    段昊鹏惊道:“波斯人?”

    李夫人道:“绿荷姐姐祖上几代和西域汉人通婚,绿荷姐姐的父亲是西域汉人,所以她的相貌偏向于汉人,她也是大约十年之前到长安的。”

    段昊鹏道:“难怪她的语音略带生硬,倒不如徒弟,地道的长安口音。”

    李夫人道:“我只知道她的徒儿是她到长安后收的,之前未曾见过,至于她其他的事,我不曾过问。”

    段昊鹏道:“我只知前隋時已与波斯通商,长安与洛阳多有波斯商人,贩卖香料珠宝居多。”

    李夫人道:“近十余年波斯被大食国多次侵犯,其国君主多次向太宗皇帝进献珠宝美女,希望得我大唐支援。”

    段昊鹏问道“夫人怎知此事?”

    李夫人道:“这个,坊间传闻而已。”

    段昊鹏道:“夫人说的也许是实情,近年来我也觉得长安流亡的波斯胡人似乎多于以前了。”

    李夫人忽的一指坡下:“段公子,你看,可是余兴回来了。”

    段昊鹏顺着李夫人所指望去,一点灯火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的从坡底爬上来,接着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

    段昊鹏冲着坡下喊道:“余兴,是你吗?”

    远远的听到余兴兴奋的声音:“是我,段公子,李夫人,我回来了。”

    灯火渐进,余兴赶着一辆小马车,马车上挂着一盏灯笼,自己的马儿系在车后。

    到得近前,余兴高兴的跳下马车:“李夫人,段公子,新马车,车上有吃的,有水,有两坛酒,还有给马儿的草料。对了,还替夫人准备了极厚的软垫。”

    李夫人奇道:“准备的这么齐全,绿荷姐姐比我们也早走没多久?余兴,那里是何等样的人家?”

    余兴摇头道:“没见到人?“

    段昊鹏道:“怎么没见到人?”

    余兴道:“我按夫人说的,骑马下了坡,走不远就是一条沟。我顺着沟进去,远远看见有一点灯火,我想亮着灯火总有人家,就顺着灯火的方向走去。灯火处的人家院落极大,院墙又高。门前有两棵大柳树,一棵树上拴着这匹马和马车,马车上挂着灯笼,好似准备好等我似的。”

    李夫人和段昊鹏对望一眼,李夫人追问道:“然后呢?”

    余兴回道:“我按夫人的吩咐,上前敲门,门只开了一条缝,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听夫人的,不敢讲话,把夫人给的东西递进去。对方收了布片,一句话也没讲,只是掩了门,我在门口奇怪着,大气也不敢出。很快的,门打开了,门里有人递出一坛热水给我,是个女子,一指马车,只说了一句:”那里,拿去。”然后门就关了。我到车上一看,其他的东西已经装上车里了,我怕夫人等的心急,赶快赶车回来了。夫人,你摸摸看,车上的水这会还是温的。”

    李夫人和段昊鹏面面相觑,李夫人道:“既然水还温着,拿来我喝一口吧。”

    余兴递水给李夫人,又递一坛酒给段昊鹏。

    李夫人喝一口水,对余兴说:“余兴,今晚的情形今后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地方以后也万万不可再来。”

    余兴道:“夫人,我今天实实在在被吓坏了,这样奇怪的地方和这黄河边上我可不敢再来了。”

    三人分吃了车上的食物,余兴喂了马儿一些草料,天上有云儿慢慢遮住了月亮。

    余兴问道:“夫人,今晚我们怎么办?”

    李夫人皱眉道:“我还是有些腰痛。”

    段昊鹏道:“这里路不好走,灯笼也不明亮,我看我们就在这野外过一晚吧。”

    李夫人道:“这野外寒冷。”

    段昊鹏道:“我倒不要紧,只怕余兴受不了。”

    余兴道:“我今天是又累又怕,什么都经过了,冷也不怕了。”

    两人扶李夫人上了马车,余兴捡来两堆干草,替自己和段昊鹏铺了两个厚厚的铺位,自己一头倒下,不一会传来鼾声。

    段昊鹏笑了一下,看看四周,在安静的夜色中盘腿坐了下来。

    李夫人在车上轻声叫到:“余兴。”

    段昊鹏看看余兴,余兴仍在熟谁之中。

    段昊鹏走到车前,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李夫人停了一下,揭开车帘,递出两件衣服:“我没什么事,马车里暖和,这两件给公子和余兴拿去御寒。”

    月亮时隐时现,渐渐的,东方破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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