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响,弥天的大雾一点也未消退,分不清哪边是宋军防线哪边是蒙古战舰,海浪狠狠拍打着船舷,轰隆隆的巨响震透船上每一个人的心。杨海心已经知道蒙古军来攻,但朝臣均被冲散,她束手无策,只能在船上坐等消息。
忽然,继先和南宫逸的船驶来,海心忙问道:“张世杰现在何处?周围都是蒙古军攻打的声音,我与皇上的龙船被冲散,赶紧寻找皇上才是。”
继先垂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海心疑心道:“是不是皇上出事了?”
南宫逸知道继先不忍心回答,便伏身叩头道:“太后,皇上和陆丞相未防做俘虏,已经投海了。”
杨海心顿时惊滞,踉跄几步退到船边,悲痛道:“自临安被围,我携广王、卫王随你、国舅和江万载南渡,几经磨难,众人拥立广王继位,朝局一振,本宫自以为恢复赵宋天下有望。不料后来连连挫败,行宫又遭风暴袭击,以致江万载救驾溺亡,端宗惊悸驾崩。后来扶卫王继位,江山社稷又有一线生机,谁知今日遭此倾覆,大宋无望了!”
继先劝道:“太后切莫灰心。”
海心看着继先,苦笑道:“继先哥,江万载溺亡,文天祥被俘,陆秀夫投海,国舅和陈宜中不知所踪,我仅有的两个儿子又都去了,大宋还指望谁?”
继先道:“难道宗室就无后人了吗?海心,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三弟已经突出重围,咱们与他会合后再寻赵氏后人。”
海心摇头道:“大势已去,何苦再垂死挣扎?我存辱至今,全因我儿,我儿既死,我再无心苟活。”
继先追问道:“难道你就忍心离我而去?”
海心明白,继先乃江湖之人,能为朝廷呕心沥血至此,多半是顾念当年情义,“继先哥,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我既已许身于国,自当与大宋共存亡,国已不在,我有何理由再存活于世间?”
“海心,不要说这样的话,只有活下去大宋才有希望。”
海心却不言语,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一丝浅笑。
继先还要说话,海心道:“继先哥,还记得在越州时你送我的那块玉璧吗?你说我们的感情就像它一样“白璧无微瑕”,我进宫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现在要走了,怎能丢弃它,你去我舱中把它取出。”
继先以为海心答应和自己走了,便慌忙进舱,海心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仰,向着大海平躺而下,众人反应不及,出手相救落了空。
继先趴在船头欲喊无声,欲哭无泪,脑海中闪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光景,他痛了,挚友尽去,爱人离故;他怒了,敌人残暴,国破民辱;他迷茫了,江山挫败,前行无路;可他又欣慰了,看到了大宋最后的尊严;继而他又笑了,此生轰轰烈烈,堪称豪壮。他对着大海道:“我李继先自诩淡泊朝堂,但河山破碎,不得不委身朝廷;别人视我盖世英雄,我却连身边之人也无法拯救;现在,我倾尽一生心血而扶持的大宋和心爱的女人都葬身大海,我终于明白了:谁都没有力量扭转乾坤。或许,于天下而言蒙古人的胜利未必是坏事,但我要告诉世人,不是所有的失败都是耻辱,有时,悲壮更能显示一个民族的坚贞不屈和铮铮铁骨。”
这都是后话了,故事还是先从公元1228年说起吧。人常言:盛世出名相,乱世出名将。大唐百年盛世,良相无数;五代干戈四起,骄雄迭出。于国而言,崇武而抑文国易野,扬文而伐武国易亏,文武齐道,天下可昌。自赵氏陈桥兵变夺取周室皇位,深忌兵集将手,故而杯酒释兵权,遗制重文轻武,阉割国人尚武之道。宋室承统时,天下并未归一,北有辽国,西有西夏,西南大理、吐蕃称雄,加之后起之金国,与宋战乱不断。然宋室文人当道,武人受制,故而频频败北,黎民之苦自不待言,皇室公臣亦遭耻辱。王室南渡后,国人愤世激怀,慨然抗敌,一时间,忠勇良将风起云涌,不料最后纷纷下场凄惨!之后数十年间,文人把持朝政,直至理宗登位,武人地位一贬再贬,压得武人心愤不平,频生异念。
理宗时,金国灭亡,蒙古兴起,一个强大而蛮横的力量陈列宋室北疆。民族兴衰,家国存亡,皆在双方的拉锯战中渐渐演变;宗室朝臣、黎民百姓、江湖侠客皆不约而同地投身其中,一场场政治权谋、江湖恩怨、爱恨情仇、军阵对抗相互交织。于是,轰轰烈烈的时代帷幕拉开了!
那是南宋绍定二年,年轻的宋理宗被权相史弥远把持朝政已达五年,满朝文武官员凡是不附史弥远者,皆被外放,宋理宗忍气吞声,每日沉浸在笙歌宴舞中打消时日。这些年,北方的西夏、金国和蒙古之间战乱不断,两国被蒙古逼的一个亡国,一个迁都,北方流民如潮,饿殍遍野,但此时江南的宋廷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日正是中秋节,宋理宗和皇后谢道清正在宫中饮酒赏舞,内侍苏云忽然来报:“皇上,史大人求见。”
理宗顿时笑颜凝滞,放下酒杯,赶紧站起身,“快请”。只见史弥远阔步走过来。
理宗笑道:“史爱卿为国操劳,今日中秋节,爱卿不在家过节,进宫何事?”
史弥远道:“皇上深居宫中不问政事,有心欢娱,臣可不敢惰于政事。今日进宫有大事禀报,望皇上让臣权宜处理。”不待理宗赐坐,他径直坐下。
理宗心中不快,“不知是何事?”
史弥远道:“蒙古大汗窝阔台攻打金国,金国已苟延残喘,臣建议我们可趁机从淮西、四川出兵,给金国重重一击。”
理宗疑惑道:“史爱卿的意思是帮蒙古打金国?”
史弥远瞪眼望着理宗,“不是帮蒙古,是为大宋,我们受金国的屈辱还少吗?皇上试想,单凭我大宋的实力,有几成把握可以取胜金国,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消除后患?”
理宗恭谨道:“爱卿所言自是有理,但此等大事还需听听朝臣的意见。”
史弥远的目光在理宗脸上僵持一下,然后道:“那就明日早朝召集群臣再议,臣告退。”
苏云赶紧下阶去送,史弥远双袖一甩,径直走出。
理宗背靠龙椅,满脸愤懑。
皇后劝道:“皇上不必气恼,众臣对史弥远早已怨声鼎沸,他现在不过是皇上身上的疮疖,且容他再长几日,等到脓水溢出自己溃烂,陛下就不会再疼了。”
理宗自我宽慰道:“还是皇后看得远,朕也只能再忍些时日了。”
且说这日中秋夜,金国上下战乱四起,蒙古烧杀抢掠,兵火连天。睢阳城乃金国要地,一向重兵把守,不易攻克,虽然蒙古大军追赶金哀帝完颜守绪尚未到此,但人人皆能意识大厦将倾,惊恐不安,故而中秋夜谁也没有心思庆祝,满城冷冷清清。
城西张府,乃唐朝一代名将张巡的后人张忠南的府第,张氏世代忠烈,曾领导义民抗金多年,绍兴和议后,此城划给金国,张家被迫沦为金国之民。金国也知张门代代出英雄,却不敢重用,到了张忠南这一代,张门已经身无半职。这日,张府准备了简单的团圆饭,若不是为了庆贺刚出生的儿子,张忠南怎么都不会有心思于此时摆宴。
张夫人抱着儿子走出来,见丫鬟晓燕独自站在桌宴旁,问道:“老爷呢?他怎么还没出来用饭?”
晓燕正要禀报,张忠南从屋里阔步走出。这张忠南面容俊秀,眼中藏着一丝霸气,身材中等,既不健壮也不文弱。他伸手接过孩子,“夫人身体虚弱,让奶娘抱就行了。来来来,让爹抱抱,别把你娘累坏了。”张忠南的话极尽体贴,然后轻轻点了下婴儿的鼻子。
张夫人笑道:“我哪里有老爷说的那么娇贵,该是老爷多注意身子才是,你虽忧心国事,但也插不上手,金主一向猜疑咱张家,哪里肯用你?”
张忠南语重心长道:“用不用我无关紧要,只是大战四起,遭殃的是黎民百姓。金国虽残暴,但尚能体谅百姓,蒙古则不然,攻屠必屠,城毁人亡。”
张夫人接过孩子,“是啊,打来打去,受难的都是老百姓,也不知这仗要达到何时。”
忽然,管家慌慌张张跑进院来,“老爷,夫人,不好了,蒙古攻城,守城大军都逃跑了,蒙古军已经进…进城了。”
张忠南一把拉过管家,惊愕道:“攻哪个城?”
“就咱们睢阳城,从东门进来的。咱们在西门,现在赶紧走,还来得及,要不然都得死。”
府中人一听,惊叫四散。
张忠南大吼:“跑什么跑?蒙古人还没来都乱成这样?”
大家瑟瑟立住。
张夫人紧紧抱住孩子,“老爷,我们怎们办?”
张忠南一拍桌子,“张家从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逃跑的懦夫。”
“老爷当然可以做英雄,但你忍心看着满府都去送命?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出生还不到三个月,你也忍心让他陪我们去死,让张家断了后吗?”张夫人激动不已。
张忠南扶住张夫人的肩,“夫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大家的处境,可是我堂堂七尺男儿,面对敌人不战而逃,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管家上前道:“老爷,小人说句犯上的话,留下徒死无益是愚蠢的留,走了能有更多的出路就是明智的走。”
张夫人也劝道:“是啊老爷,我们何不投奔大宋?我们本来就是大宋的百姓,到了大宋,不仅有机会一展你的抱负,重振张氏门楣,我们的孩儿也能平安长大。”
张忠南缓缓坐下,凝神思虑,“对,过江,去大宋,快!大家赶紧收拾,随我出城,否则就来不及了。”
众人收拾好东西聚集在院中,张忠南问管家:“西门出的去吗?”
管家连连点头,“老爷放心,守城的官兵早都逃走了,城门已经被逃难的百姓打开。”
张忠南挽住张夫人,“大家跟我一起从西门出城,不要走乱,我在前面带路,你们在后面保护好夫人。”
一出府门,源源不断的难民向西门涌来,乱哄哄跑满街头。喊救声、恐慌声和孩子哭声混成一片,有些歹徒趁火打劫,张忠南想去制止,被管家拉住,他们没有时间顾及这些,要赶紧冲出城外。
出城后,有人在人流中走散,张忠南清点人员,道:“我们已经出城,若大家一起上路,不易行动,咱们就此分开,各自南行,到时候在临安相聚。”张忠南留下管家和晓燕,其他人便自行逃命去了。
这一行便是漫漫长途,风餐露宿,怎奈张夫人体弱,病倒在途中,且不谈张忠南一家如何在路上饱受煎熬,先来说说宋廷议论伐金之事。
史弥远站在众臣前面,目光微合。理宗刚要说话,史弥远道:“现在蒙古正攻打金国,完颜守绪已成丧家之犬,本相的以为我们可以趁机出兵金国,以除后患,诸位意下如何?”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理宗端了端身姿,胆怯地看了下史弥远,声音没底气,“众爱卿可畅所欲言。”
只见王应麟,“皇上,微臣以为此时不可发兵,所谓穷狼莫追,我大宋自可坐山观虎斗。”
谢方叔面带奸容,打量了下史弥远,“微臣同意王大人所言,想我大宋自高宗朝以来,与金国大战有四,小战不胜数,然几乎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不说,军士早已丧失斗志。如今金国被蒙古打得穷途末路,若出兵攻金,赢了也不光彩,万一再败,岂不让我大宋颜面尽失。若不出兵,蒙古灭不灭金对我们都有利,若灭了金国,大宋从此再无忧患;若不灭,金国也是苟延残喘,绝不会再有能力冒犯我大宋天威。”
史弥远大笑一声,呵斥道:“王应麟之言可作迂腐书生之论,而你却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若大宋文武皆如你等,恐怕天下早就拱手于人了。”
谢方叔大汗淋漓退下。
这时,一武将威风凛凛走出,正气十足,却面容温和,此人乃是淮东制置使赵葵。“皇上,史大人之言的确有理,大宋正需要史大人这样不畏强敌之人,王大人和谢大人所言虽有偏颇,但也自由道理。”
史弥远斜视赵葵,“不知赵将军在替谁说话?本相听不明白。”
赵葵拱手于前,“本将替皇上说话,替大宋天下说话。”
理宗道:“赵将军,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在前线征战多年,最了解前方军情,你说我们该不该出兵?”
赵葵向理宗深鞠一躬,“谢皇上信任。皇上,诸位大人,我以为打不打金国不是大宋说了算,要看蒙古的意图。蒙古不仅有灭金的打算,而且自铁木真以来就有犯我大宋的意图,蒙古已经灭了西夏,金国也危在旦夕,若金国灭后,蒙古犯我大宋,那时该当如何?我大宋之军与金国相较尚不能占上风,而蒙古能灭金,试问我大宋与蒙古相较,胜负将会如何?若暂留一残喘之金国隔在大宋与蒙古之间,眼下可保宋民安定,也可使我们有时间整顿军备,厉兵秣马,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这时,大将孟珙道:“皇上,既然金国已经苟延残喘,而且蒙古势强,所以金国灭亡必成定局,根本不具备为大宋作阻挡的能力,而且宋军恐怕没有坐观成败的实力。臣以为宋蒙之战不可避免,金国一灭,宋蒙战事必然展开,我们不如趁现在和蒙古结好,尽量拖延未来的宋蒙大决战,使我军获得足够的准备时间。同时,联蒙灭金也可以趁机抢得一些地盘以增加我们的战略纵深地,并向蒙古人展示我军的实力,让其不敢轻视我们。”
赵葵和孟珙讲完后,朝臣议论纷纷,理宗也纠结不定,“二位将军都是熟知敌情、身经百战之人,一个主张联金抗蒙,一个主张联蒙灭金,朕真难以决断,不知其他爱卿还有什么意见?”
史弥远道:“皇上,不管是联金还是灭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大宋赢得时间,加强战备,臣看孟珙之言更有道理。”
理宗也不敢再多言。
孟珙又道:“皇上,眼下我们先和蒙古盟约,但不出兵,让蒙古去打,等到他们精疲力竭后,我们再去助他。”
“就依将军之意吧!。”
北风呼啸,天阴沉沉的,江边干枯的芦苇在风中哗哗作响。张忠南一行来到江北岸,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站在江堤上向南眺望,眼中充满渴望。张夫人病体垂垂,晓燕扶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
“夫人,你还好吧?我们过了江就安全了。”张忠南走过来关切道。
张夫人点点头,“我还撑的住”,然后看看怀中的孩子,“只是可怜我们的孩子,这么小就遭受这样的罪。”
张忠南接过孩子,摸摸孩子的脸,“爹希望你长大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方不负你娘所受之苦,也能对得起我忍辱负重做此决定。”
管家见江面一片萧萧,问张忠南:“老爷,我们怎么过江?听说大宋已经把所有船只收缴到南岸了。”
张忠南望着江面,“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我们能走到这里,就一定过得了江。”
忽然,晓燕喊道:“老爷快看!那边的芦苇丛中有一条渔船。”
众人一看,果然有条渔船。张忠南走下江堤,对着渔船高呼:“船家…船家…”
渔船像一叶芦苇在波浪中飘飘而来,等靠了岸,船中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取下斗笠,问道:“你们从哪儿来?”
张忠南道:“我们是从金国逃难过来的,想借你的船过江,恳请行个方便?”
“金国的?不行不行,给谁坐都不能给金国人坐,再说我这船是偷偷下水的,要是让官府知道,我命都不保了,拉你们这一大堆人,那不是自投罗网嘛。”船夫连连摇手拒绝,说着便拿起桨要划走。
张忠南怀抱着孩子连忙上前拉住船,“大哥,我们不是金人,是大宋的百姓,在金国被人欺负,现在蒙古人又来欺负我们,所以才回到大宋,就算你不愿帮我们,也可怜我们的孩子吧。”
船夫凑上来看了看孩子,犹豫片刻,“孩子是挺可怜的,我家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我家穷,就靠打鱼为生,现在战火吃紧,官府禁止渔船下江,我要是不偷偷下水打几条鱼,全家都得饿死。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行个好,但是只能上两个人,人多就混不过去了。”
张忠南四人听到此言,不知如何选择,管家和晓燕拼死照顾他们,此时怎能舍弃?但若让他们过江,孩子谁来保护?张忠南又去求船夫,可船夫态度坚定。
张夫人气喘吁吁道:“老爷,我已经病得不行了,过了江也是个累赘,我就留在这边吧,好歹这也是大宋的土地。”
晓燕扑通跪下,“老爷不能撇下夫人,我从小就蒙老爷一家照顾,老爷和夫人就是晓燕的再生父母,现在正是我报答你们的时候,我留下来。”
管家一看晓燕愿意留下,对张忠南道:“我也留下来,只有老爷过了江,才能保证小少爷的安全。”
张忠南感动地热泪盈眶,拉起晓燕和管家,“我绝不会抛下你们,要过一起过,要死一起死。”然后向船夫道:“大哥,谢谢你,我们就不麻烦你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你的家人吧。”
船夫一看此景,“罢罢罢!若真把你们抛下,我也良心不安,我就冒一次险,你们都上来吧,希望老天爷能保佑我们顺利过江。”
众人上船,船夫用力划动船桨,向江中开去。天色日渐暗淡,隐隐约约升起一层薄薄的江雾,船夫说:“雾要是再大点,咱们从芦苇丛中上岸就能蒙混过关。”
张忠南向着南面渺无边际的江面望着,若有所思。“大哥,我叫张忠南,你叫什么名字?”
船夫费力地划着船,“李大江。我家世代靠下江打渔吃饭,所以就叫李大江。”
张忠南道:“咱们大宋还算安定吧?百姓的生活太平吗?”
李大江叹了声气,“什么太平不太平的,好日子都让达官贵人享去了,老百姓啥时候不都是受苦的命。”
张忠南看了看睡熟的孩子,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大哥,刚才你说你家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男孩女孩?”
李大江瞟了眼张忠南怀中的孩子,心中乐开怀,“对,就跟你孩子差不多,应该比他要大点,九个月了,男孩。生他的时候,可把我高兴惨了,跑遍十里八乡,专门找了个秀才给他取名,叫李庭芝。”
张忠南赞道:“这个名字好。”
船在江中飘了半个多时辰,天快黑时,穿进一片芦苇丛中,李大江提醒众人俯下身,船轻轻靠岸。刚上岸,一群官兵冲过来,将众人抓获,押往军营。
军寨扎在江岸不远处,军士把守十分严密,帐外不断有巡逻的军士走动,中军大帐灯火已经点亮。军士压着张忠南等人进来,“赵将军,我们在江边抓了几个奸细。”
李大江慌忙跪下,“大人,我们不是奸细,是渔民。”
将军放下手中的书,定了定神,“渔民有你等这般打扮的?我看分明是乔装打扮过江窥探军情的。”这将军正是赵葵。
张忠南见赵葵不似一般将领,便直言:“我们的确不是渔民,是从金国逃难过来的百姓,原本我们也是大宋子民,只是朝廷舍弃我们,我们才留在他国受人欺辱。”
赵葵一听此言,颇为惊异,便问张忠南:“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睢阳张忠南”。
赵葵连忙道:“莫不是张巡将军之后的张忠南”。
张忠南先是惊讶,而后自感惭愧,“正是,只是张某落魄到如此境地,真是有损先祖威名。”
赵葵急命军士搬来椅子,让张忠南坐下,又命军士退下,“话不能这样说,大英雄正应承受屈辱和磨难。莫非蒙古已经占领睢阳,你们才逃过江来?”
张忠南垂头叹息,“不费一兵一卒,蒙古就进了睢阳,我也是将门之后,真是惭愧。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金国也会落到如此境地,皇帝被蒙古打得四处逃窜。”
赵葵不住感叹,“兵败如山倒啊!一旦军心溃散,就是铁打的江山也没人能守得住。完颜珣从中都迁到汴京,仍不思国事,终日享乐,金国能不败吗?现在完颜守绪虽想有所作为,但为时已晚。”
张忠南虽一心向宋,但觉生在金国,长在金国,多少也算是金民,看着敌人犯境,自己携家而逃,如今又和人议论自己的国主,心中很是复杂,不知是对是错,沉吟半天,无心再谈。赵葵以为他路途劳累,便叫人给他们安排下榻,李大江因有妻儿在家,赵葵也不便再治罪于他,训斥他以后不要随意过江,以免遇到危险,李大江连连应命,张忠南也回帐休息。
远远的江面飞来几只海鸥,太阳从江中探出头来,江面被映得金光闪闪,站在江堤上能朦朦胧胧看到江北岸。张忠南面朝江心久久眺望。赵葵踱到他面前,“张兄此行仓促,不知过江来可有打算?”
张忠南仰头望了下天空,海鸥从头顶飞过,“我虽有鸿鹄之志,但也需机会。张某虽不才,但既已过江,当效平生智谋予大宋,为百姓尽我绵薄之力。”
赵葵拍了下张忠南的肩,“好,张兄此言壮哉!蒙古攻金已久,大宋朝野议论纷纷,不知张兄对此有何高见?”
张忠南面带忧色,“不知朝廷主战还是主和?”
赵葵默思,“应该说是两相持平”。
张忠南目光深沉,“我有一言,怕将军听后会大吃一惊,然此事我考虑已久。”
“正想听张兄一鸣惊人呢。”
张忠南道:“当年,大宋与辽国战事频繁,但两国国力持平,故而谁也灭亡不了谁。后来金国兴起,约大宋联手灭辽,金国有灭辽之力,必然有灭宋之力,果不其然,辽亡不久便是靖康之耻。如今之势与当日如出一辙,前车之鉴,岂能再重蹈覆辙?对宋来说,金国是狗,狗的本事不过咬人几口;而蒙古却是虎,虎能吃人。一旦金国灭亡,大宋则唇亡齿寒。当日西夏正是联手金国,才使自己虽在虎口之下却能存国十数年;若大宋能联手金国,有金国相隔,可保大宋不受蒙古之祸。若图一时之快灭了金国,大宋遭受的屈辱可以洗刷,但金国灭后,大宋能挡得了蒙古吗?那时会受到什么屈辱皆不得而知了,所以从长远看,大宋为今之计应是联金。”
赵葵道:“张兄此言让赵某醍醐灌顶,只是此言论一出必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早已视金国为仇敌,恐怕在百姓面前你会挨骂呀。而且当今朝事复杂,会不会被朝廷接受也不确定。”
张忠南道:“骂与不骂是别人的事,我无愧于心,不知赵将军可否将我之言上奏朝廷?”
“你敢冒这个险?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张忠南凝视江面,半晌无言,海鸥又从头顶飞过。“我逃出睢阳,忍辱过江,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张某何惧一死?但求将军能将此言传达朝廷。”张忠南转身面向赵葵,“我还有一言,将军之身关乎万千百姓和江山社稷,不可以身犯险自署姓名,只说是代我所言。”
赵葵对着张忠南久久伫立,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看得出张忠南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也绝非随口一说,而是出自一片赤胆忠心,一心为国为民。赵葵的眼中生出敬佩的目光,他无需对张忠南说任何称赞的话,在张忠南面前,任何赞词都显得渺小、多余,他们心照不宣,迈着沉重而又轻松的步子,在江堤上并肩而行。
二人又去查看江边防务,良久才回军营。张忠南把与赵葵说的话告诉了张夫人,张夫人虽不甚支持张忠南所为,但也不想违了他的意思。张忠南撕下一块内衣放在桌上,咬破手指便要写字,张夫人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道:“老爷这是干嘛?”
张忠南轻轻拿开张夫人的手,边写边道:“此事需作提前准备,万一出事,要力保孩儿性命安全。”
张夫人看着血书,泣不成声,血书所言:“大唐忠烈,张巡先祖,子孙忠南再拜泣言:今大宋虎狼在侧,危如累卵,忠南虽力薄智弱,亦应追寻先祖遗风,恪尽忠义,效全力于朝廷。但恐内有惑言,蒙蔽主上,致忠南于性命不保之地,故立此书存于乳子怀中,以求先祖庇佑此儿,亦愿此儿来日不负我张门英志。”
赵葵回营后,果然将张忠南所言写书奏于朝廷,但内心却惴惴不安,在帐中来回踱步。
史弥远拿着一副奏折怒气冲冲走上朝堂,理宗和群臣都预感不安。“皇上,这是昨天赵葵送来的奏折,赵葵真是要反了。”
理宗不知何事,命苏云接过奏折,“读予众臣听来”。
苏云打开奏折道:“臣赵葵代民张忠南言:今蒙古攻金,金国朝不保夕,金国虽有吞我之心,然无吞我之力;蒙古素来凶猛残暴,心存吞宋之志,一旦金国覆灭,则蒙古与大宋国土相接,彼时,则恐大宋不能掩其猛兽之口,如此则危矣。而今之策,不若联金抗蒙,则大宋可保平安。”奏折刚刚读完,已有不少大臣破口责骂。
史弥远道:“我只当赵葵是个英雄,没想到竟串通金国,皇上若不严惩此人,只怕朝中又要出秦桧了。”
王应麟连忙进言,“皇上,赵将军身经百战,多有功劳,乃是我朝栋梁,今虽言语有失,岂能因此而获罪?且奏折中已经说明,这是代人所言,并非赵将军所言。”
谢方叔一向忌恨赵葵,赵葵在朝中三番五次羞辱他,他恨不得让赵葵一死而后快,便投机应变,“赵葵何德何能配称国之栋梁?即使小有功劳,那也是皇上和史相所赐。奏折之言虽非赵葵所言,但既然为他所写,想必他也有此意思,所以皇上应严惩赵葵。”
理宗心中纠结,他知道赵葵是正直之臣,并不想惩办赵葵,而且臣子怎能因上书言事而获罪呢?但自己虽为一国之君,也不能违背史弥远之意,因为凭他现在的力量,被史弥远废位轻而易举。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赵葵?若是皇上不知道怎么办,本相就替皇上处理吧。”史弥远看着理宗面色冷冷地道。
这一言却引得秘书丞程元凤沉不住气了,程元凤以正直闻名,一向沉默寡言,但对史弥远专权不满,他对着史弥远凛然而道:“自古以来岂有臣子替皇上做主的?史大人之言似有大不敬之意。”然后又向皇上鞠了一躬,“皇上若难以决断,臣有一策,可让皇上两不为难。”
理宗喜道:“程爱卿快快说来。”
“皇上,奏折中已经言明,此言乃布衣张忠南所论,既然大家以为此言惑乱人心,那就惩处张忠南。至于其他人等,就予以斥责。”
理宗连连称赞。
史弥远大不乐意,“对于此等言论,绝不可轻易饶恕。”
理宗见史弥远一点不给自己面子,心中愤恨;但又不得不笑言道:“那就杀了张忠南,给赵葵官职降两级。”
史弥远不好再纠缠,“就依皇上之意,将张忠南全家处斩,但王应麟包庇罪臣,不辨是非,不宜再在朝中当职,立刻外放。”
史弥远本欲将程元凤一起贬黜,但程元凤在朝中以忠正实干闻名,若骤然外放,定遭众臣抵制,不如先拿王应麟开刀,杀鸡儆猴。
王应麟自知史弥远一手遮天,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十年来被他外放的官员数十位之多,只能忍心吞声,不能让皇上为难,“皇上,请让臣去泉州吧。”
理宗叹息道:“你就去任泉州知府吧。”
赵葵和张忠南正在帐中谈论,忽然帐外车马轰轰,二人不知何事,正欲出帐查看,却听帐外高喊:“圣旨到,赵葵接旨。”
赵葵还没来得及走出来,钦差已经掀帘进来,赵葵和张忠南慌忙跪下,“臣赵葵接旨”。
钦差打开圣旨,“张忠南惑言联金,无视家国,实属通敌,即令全家处斩。淮东制置使赵葵,身居要职,不辨是非,附传乱言,自今日起,降级两等,暂停领兵之权。钦此!”
赵葵听完,身体一软,头昏眼花,差点仰倒在地。张忠南则面不改色,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出帐外,“世人遇事皆言天命如此,殊不知皆是人为,焉是天乎?”
管家在帐外听闻此事,一口气跑回告诉张夫人。张夫人听闻此言如晴天霹雳,但她已来不及多想,立马将孩子抱过来交给管家,让管家带着孩子去逃命。管家劝张夫人也逃走,张夫人摇头道:“我不能撇下老爷,但也不能让张家断了后,你们赶紧走,你只是一个下人,别人不会注意你的。”
管家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向帐外走去,孩子失声大哭,张夫人扶着桌子站起来,欲叫住管家,再抱抱孩子,但又强忍住咽下泪水坐了下来,无力地摆了下手,“走吧,赶紧走。”
管家刚出营寨,被官差发现,官差大喊“有人逃跑了,快追!”管家向江边飞奔而去,官兵紧追不舍来到江边。江边无船,管家钻到芦苇丛中,此间无路,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扒开芦苇寻路,忽然前方水洼闪出一只小船,定眼一看正是李大江,后边的官兵马上就要追来,管家低声喊叫李大江,“大江,大江”。
李大江听到喊声,用船篙立住船身,四处张望,眼睛一亮瞅见管家,赶紧把船撑来。船到岸尚未停稳,管家把孩子丢到船中,自己并未登船,猛推船身,“快走,孩子就拜托你了。”
李大江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却见后面官兵近在咫尺,他用力一撑,船迅速离开,眼看着官差把管家抓获,自己无能为力。李大江望着河岸,听得一官差道:“跑了一个”,又听另一官差道:“那是渔民,算他还识趣,没有让他上船,否则一起受死。”
船越划越远,岸上的人也在芦苇丛中消失了,李大江不知道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船上这孩子有难,他救了这孩子。
“孩子他娘,快点!”李大江轻轻推开门,悄悄向里屋喊道,怀中的孩子已经睡着。李氏抱着李庭芝从里屋走出,一看李大江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吓了一跳,“你从哪儿弄的孩子?”李大江道:“你小声点,路上捡的。”李氏见李大江满头大汗,心想这大冬天的并不热,因此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真是捡的?当家的,你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李大江把从遇见张忠南到救这孩子的全部场景一五一十说给李氏听,李氏听得心惊肉跳。这可是担着杀头的风险,可眼见着孩子已经救回来了,总不能再把他丢了吧?而且官府也不一定知道这孩子,就狠了狠心把他留了下了。
李氏把自己的孩子放回床上,接过李大江手中的孩子,“孩子有名字吗?”李大江擦了把头上的汗,“我怎么知道。”李氏灵机一动,“这样也好,从今以后这孩子就说是我们生的。”李氏查看孩子有没有尿湿衣服,摸到怀中放置的血书,拿出来仔细一看,方知孩子身世。
李大江收回血书,“这血书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孩子也是有些来头的,我想肯定是他父母遭难了,要不不会写这份血书。我看就给他取名叫李继先吧,既然他祖上是忠臣,那就希望他能继承祖上的志向,将来也做一个大英雄。”
李氏打趣道:“当家的,看你平日也就打几条鱼的能耐,想不到取个名字还像模像样的。”
李大江满脸乐开花。李氏把继先抱到床上和庭芝睡在一起,坐在床边满脸怜惜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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