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熊心适才说到的左徒与工尹,两位皆是贤者,大概看透了时局将来的走向,不愿意头疼于必然要发生的去就选择,便趁项羽尚未回到彭城之前,先一步对熊心请辞,告老还乡了。几日来告老或称病的中央官员有二十余名,左徒与工尹是其中两个大员而已,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熊心知道他们洁身自好,都不加留,但辞便允。刘涌无法想像,熊心的心境是怎样的。

    其他上上下下的官员,似乎是在继续观望。但刘涌却知道,历史证明,他们最终都痛痛快快地转投项羽了。

    想到一会儿在义帝府,熊心召来的这些个家伙们会空前一致,个个转换颜色,投向项羽,不禁摇头。

    刘涌一一对照着记忆里的官员,心中微微起了些纳闷:这些人之中怎么没有上柱国陈婴?而本尊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关于陈婴的印象,是历史记错了,还是别有隐情?

    秦末农民起义的纷乱世事中,陈婴算是屡被史家提及的人物,他做的最有名的事情是:当一帮小年青推举他作革命领袖时,陈婴拿不定主意,回家问母亲,这个领导当不当得。陈母如同天下90%的母亲一样,告诉儿子别当英雄,保命要紧。陈婴当时大概也有三十多岁了,足够成熟,没有像天下90%的小孩一样产生逆反心理,而是选择听妈妈的话,带着两万大军投了项梁,得以换得一个楚国上柱国的尊荣位置,得了五县封邑,熬过了秦末楚汉近八年的频仍战乱,在汉朝建立后还能够以堂邑侯的爵位终老。成为中国明哲保身理念的实践派代表人物。奈何在这时却像没这个人一般。

    刘涌有事在身,不敢多想,继续对照要通知的人物,对照到太卜一职时,刘涌心中一晃,暗想此人也列在其中,似有不妥。

    义帝楚廷的太卜实为最高礼官,仅为虚职。设此太卜之前,占卜之事已有卜尹,依熊心的要求,太卜反倒只侧重于研讨礼仪,统合职教之类的事务,类似于楚国古时的大师。熊心设之大概只是用以证明自己崇礼尚古的意思。

    这位太卜名叫张成,虽无实权,却与熊心甚为相得,所以熊心此次着意提及让这位太卜入府。刘涌读史时记得,项羽最后驱逐熊心时,群臣皆叛,没人跟熊心走,只有这个人打点一切,带着一百多人的侍从亲卫,随熊心同赴郴州。对于熊心来说,这个张成是一个真的忠臣。依刘涌本尊的记忆来看,张成也确实耿直坚定,是个可以信托的人。

    虽然刘涌心里早已经与其他那些大臣一样拿定了跳槽的主意,但在现如今,他毕竟还是义帝的中涓,再加上之前交情不错,刘涌突然觉得应该给熊心一点建议。

    而且,既然自己的去向未定,那么在眼下还是要跟着熊心的,自然便要尽量替他谋一个尽可能好的局面,也为自己留点从容的空间。

    刘涌咳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臣说句没见识的话……我觉得,太卜张成不应该参与这个事情。”

    熊心交待完了话便闭上了眼,面无表情。听到刘涌突兀一说,也没把眼睛睁开,只问了句:“为什么?”

    刘涌还是有些迟疑,他虽然是熊心的贴身近卫,但两人的年龄地位毕竟相差太远,平日关系远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故而刘涌怕有些话,说轻说重都不好。于是缓缓开口,点到即止:“项王安排的这场叙谈……怕是要收权……”

    熊心等了等,听刘涌没急着说下文,笑道:“你果然长进了……”顿了顿,吸口气,似是提起了些说话的兴头:“不止,作将军的要查营阅军,此次项王召集这聚会,则是要阅政,这是大臣们表明立场的关口,谁肯跟项王,谁肯随孤,稍后便可见分晓了!”

    刘涌点头,心道熊心果然不枉已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世事自然还是看得清的。熊心在彭城经营三年,恩威俱在,这时如果说熊心被逐出城时,官员中只有一个张成愿意相随,只怕项羽和熊心都不会相信。刘邦去汉中时,诸侯将士自愿请随的还以万人计呢,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所以熊心这时可能也抱了看戏的心态,一股脑把朝中大员都叫了来,想看看这些臣子的表演。稍后上演的,将是一场义帝与霸王之间人望的角逐。

    刘涌暗叹,熊心仍旧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他离开彭城时,除了张成,可是没有一人跟随。刘涌相信,稍后府中,就会出现完全一边倒的景像,全都去攀项羽的高枝了。当然,熊心此时无法看清倒也正常,敝帚尤自珍,熊心一向恩泽朝野,多少有点信心也不为过。就拿刘涌自己来说,也是爱戴熊心的,只是熊心不比刘邦,刘邦至少还兵强马壮,有一班谋士良将,熊心却无兵无将,在乱世之中,强权面前,这点过往的恩惠,又能值几斤重?

    刘涌听熊心把局态剖了底跟他说明白,知道熊心愿意听他敞开了说话,于是顿了顿,说:“恕臣直言,倒不用再等府中去见分晓,彭城虽大,如今朝中,肯忠心跟随陛下的人,依臣来看,以上陛下叫到的大员中,唯有太卜一人了!”

    刘涌顿了一顿,看了眼熊心。

    熊心并无反应,只是听着,刘涌咳了下,继续道,“陛下与项王向来不睦,此事群臣心知肚明,如今项王势大,愿意追随陛下的人,项王未必会宽厚待之。陛下现在虽然龙困浅滩,但天下共主的身份犹在,如果真出了彭城这虎狼之地,不保今后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在那之前,陛下可是要留一两个股肱之臣。太卜不但忠心,而且耿直,不懂隐忍。项王既布下此宴,来意一定不善,如果在今天的这个场合便把太卜暴露了,我只怕太卜不免要经些凶险……”

    熊心已经睁开了眼睛,听着刘涌的说话,目不斜视地看向前面,静静听他说完,笑笑道:“那照你这么说,到场的人越少越好了?!”

    刘涌知道熊心是在考他了,摇头道:“项王带话虽然风轻云淡,只说要和几位高德大夫叙叙,其意却在见所有的实权人物,陛下也是知道项王此意,即便我们不将全部有司皆作安排,项王也可临场点名要人,陛下正是无意与项王玩捉迷藏,故而才让属下将诸臣通知得这么周全……”

    熊心苦笑了下,又闭上了眼睛:“你既知道,又何必在太卜身上多话?”

    刘涌明白熊心此时以弱事强,小心谨慎自不为过,但少年心性,觉得熊心也未免小心太过,因道:“但安排之中,也可再有安排。项王既然志在收政,卑职想来,陛下大部臣子自然难逃此劫,令尹国老等重臣更是非出现不可。但陛下亦可在小范围内保住一两个可以先加定判的忠实臣子。太卜张成是司礼官员,本不参政,可谓方外之人,如此险恶之局,他实在没有参与进来的必要。若有其他陛下认为立场坚定的大夫,陛下也可稍稍隐匿一二。毕竟朝中大臣众多,只为塞满朝堂的话,并非难事。”

    熊心久居彭城,对彭城朝廷的了解自然要多过项羽,这恐怕是熊心现在相比项羽来说,唯一占优势的地方,刘涌暗叹熊心为何对此优势反置之不用,完全顺项羽之意而为。

    熊心笑了,颔首缓道:“你竟对太仆这么看重,他知道了想必很开心。”继而又笑笑,“离城?我此生怕是再也离不开彭城了……”

    刘涌一愣。熊心这岔开的文不对题的一句话,倒让他有点糊涂了。

    这话颇为萧索,大概反映了熊心的一丝心境,但刘涌更感兴趣的却是,听熊心话中意思,他至今仍留在彭城,倒并不是贪恋彭城的舒适富贵,反而像是有着不得以的苦衷。

    熊心说:“身边诸臣中,你竟是第一个对我说应该出城的……你虽然总在我身边,但很多事我没跟你说,你自然也不知道。”顿一下道,“项王建霸王宫时来的那一批军士,名为监护宫殿营建,其实本意则在监控我而己!”

    刘涌怔住。

    ***

    注:张成这个人取自刘洪胜先生的《楚汉英烈传》,刘先生采熊心是少年的设定,张成的职务是太傅。之隶没见到正史有载张成名姓,或者就是之隶孤陋不知道而已。这里改张成作太卜,不是史实,聊博友友们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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