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白眉怀慈念贵胄藏杀机(下)

    这位觉醒大师曾是武林中杰出人物,半路出家,修身养性,终成高僧大德。古稀之年将方丈职位传让弟子九原,自己闭关极乐洞面壁修行,不再理会尘俗事务。面壁功深,素孚众望,在千山五大禅林被奉为禅师泰斗。不想自己今日奇遇这位退隐多年的世外奇僧,金风忙道“久仰!”

    觉醒说道:“老衲久已不理世俗琐事,风烛残年,每天喝喝茶、下下棋、打打拳,寄情山水,连佛经也懒得念了。”

    室内几案上摆着楸枰棋子,觉醒春风满面望着金风,问道:“小朋友,你喜不喜欢下围棋?”

    金风说:“惭愧,晚辈初窥门径、并不精通。”

    老僧喜道:“妙极,来来,下两盘!”说着拉金风坐在楸枰对面,小沙弥奉上香茗,二人一面品茶,一面对弈。

    金风以往冗务倥偬,很少有机会静下心来下棋。偶尔得闲、被谢香梅缠着对弈几局,往往都是输多赢少。今日遇到精研棋道的老禅师,步步受制,被杀得晕头转向,连连丢子,糊里糊涂输了首局,拱手告负、甘拜下风。

    老僧很久没有大过棋瘾,兴致盎然,硬劝金风再接再厉,金风见老僧兴致正高,只得恭敬奉陪。

    两人第二盘开局不久,忽听一阵缥缈的琴声由远而近,琴音越来越清越真切。初时两人并未在意,过了一会,一个小沙弥进来,在觉醒大师耳畔低语了几句,觉醒身子一震,面色微变,微一沉吟,道:“就说我出去了,不在寺中。”

    小沙弥出去,觉醒有些心神不属,连连丢子,被金风扭转败局,这一局金风居然赢了。

    金风看出觉醒大师有心事,想起身告辞。这时一位须髯斑白、身披红格子袈裟的黄衣老僧匆匆来见觉醒,递上一片血迹斑斑的黄绫,低声道:“师父,那人说你见了这片黄绫一定会见他。”

    觉醒禅师仔细端详那片染着血渍的黄绫,神情激荡,泪光莹然,沉吟片刻,将黄绫递还黄衣僧人道:“我也想见识见识他是怎样一个人,你把他带到这里来跟我晤面吧。”

    那黄衣老僧法号九原,是觉醒的衣钵传人、龙泉寺现任住持,他向金风望了一眼,点头致意,匆匆而去。

    金风知有贵到访,起身告辞,觉醒道:“小朋友,相交遍天下,知音有几人?朋友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我虽只一面之缘,却成忘年之交。待会儿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到来,是福是祸殊实难料,先委屈你回避一下。”说着走到绘着佛经故事的内墙屏风前,将一扇屏风向侧面一拉,现出一道暗门。觉醒让金风进入屏风背后的夹壁,随即掩上屏风。这时脚步声响,方丈九原已引来人到了室外,九原合十施礼,向觉醒禀告:“师父,人到了。”

    觉醒禅师开门相迎,合十为礼,口念佛号,说道:“老僧觉醒,迟暮之年昏聩悖晦,早已不理世事。今日听闻有贵到访,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来人哼了一声,道:“苏公公,你隐姓埋名几十年,躲在这偏乡僻壤的深山古庙享清福,活得好安逸啊!哼,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身份?让本太子屈尊来看望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说着径直走进禅堂。

    金风听声音耳熟,顺伪装成壁画上佛像双眼的一对瞭望孔向外觑视,惊异地发现,自称太子的中年缙绅一身锦绣,正是当日龙首山风雪塞途、在梅岭酒家偶遇的抚琴雅士,他的身边一如当日紧随着那对忠诚的高矮侍卫。

    觉醒大师摆手让九原等人退下,掩上房门。那位神秘来道:“你看过黄绫血诏了?”

    觉醒禅师道:“老衲迟暮之年,老眼昏花。仅凭一片黄绫无法确定阁下便是太子殿下。当日闯军围困北京,城破之际,几位皇子慈烺、慈炯、慈炤、慈焕和长平公主徽媞分别被大内侍卫保护出宫。献愍太子慈烺在劫乱中蒙难,其余几个皇子流落民间,下落不明。后来到处有人打着朱三太子旗号揭竿造反、欺世盗名、招摇撞骗,此起彼伏、不胜枚举。”

    中年缙绅面色铁青,目露寒芒,冷峭地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本太子也是冒牌货?”

    觉醒道:“当时皇子们仓皇出宫、星散各地,还都是懵懂孩童,事隔多年,无凭无据,怎能取信天下?”

    中年缙绅愠道:“我有先皇遗诏,你还据不认账,你是不想拥戴前朝了?”

    觉醒道:“非也,据我所知,周皇后所生三皇子定哀王慈炯与田贵妃所生四皇子永悼王慈炤中有一人得到了大明传国玉玺,如果你拿得出大明玉玺,与这黄绫上的御印相符,我便承认你是正统太子。”

    中年缙绅忍气吞声哼了一声,道:“都是杨选办事不力,把内盛传国玉玺的金鼎玉塔交与一个外人郑浩然手上,后来郑浩然背信弃义,让他的女婿白云飘夹带印信私逃,误我复国大计,真是罪该万死。迟早有一天,我会把玉玺宝塔夺回来,还有万里江山社稷、一切所有原本属于我朱家的东西!现今本王正在招兵买马、积蓄实力。肯辅佐本太子成就大业的,将来都是开国功臣,孤王一律按功行赏。苏醒,你过去是大内侍卫统领,而今虽然上了年纪,宝刀未老,你跟着孤王效力吧,本王封你‘护法国师’。”

    觉醒道:“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冢中枯骨,只怕对于三太子的宏图霸业心有余力不足、爱莫能助了。”

    中年缙绅哼了一声,道:“你肯承认孤王是三太子了?既然知道孤王是前朝皇子,你还敢抗命?”瞥了楸枰上一眼散乱的棋局,道:“你这和尚做得倒逍遥自在,还有闲情逸致下棋,刚才在与人对弈吗?”

    觉醒忙道:“是老僧闲极无聊,自己左右手对弈解闷。”

    那人道:“哼,名震辽东的觉醒大师,你不会棋艺也高超到孤独求败、要自己和自己对弈吧?来,我陪你下一盘。”说着让觉醒在对面落座,他挥袖拂去残棋,毫不谦让地执黑棋先手落子。

    隐身屏风后夹壁中的金风眼见曾有一面之缘的抚琴怪竟以前明三太子自居,不禁怦然心动,暗想:朱三太子岂不就是杨起龙、害死白先生的幕后元凶!自己从不曾见过杨起龙,不知眼前此人是真是假,遂屏息凝神注视禅堂内事态变化。

    只见觉醒告罪,执白子奉陪,他虽然年迈,童心未泯,棋瘾极大,一开局便全身心投入争锋厮杀,忘却了两人的身份。

    金风注目关注棋局,眼见老僧的白子盘根错节,渐渐在中原立稳根基、控制了大局,取得绝对优势。被称为三太子的缙绅秀士不甘示弱,左冲右突,也在棋局上方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后奇兵突出,杀入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老僧稳健固守,将黑子的几路单兵一一吃掉,挫折了黑子强悍的锋芒锐气,逐步稳定了中原局势。此刻黑子单枪匹马在中原已难有作为,被迫退守一隅,逐渐被封杀在北部边陲,前景黯淡。

    老僧道:“足下大势已去,只怕难有翻盘机会了。”

    中年缙绅“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鹿死谁手。”一面审视思虑棋局,一面吩咐身后随从:“将本王带的采自江南上好新茶沏上一壶,让苏统领品尝品尝。”

    那一脸笑面的矮胖侍卫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精美考究的茶罐,从中掏出一个茶包,倒掉几案上茶壶中的残渣,将茶包撕开、茶饼倾入茶壶中,从桌上带有套罐的暖壶中提起暖瓶灌入热水,待茶色转浓,为对弈的觉醒禅师和主人各斟了一盏。

    觉醒大师的白棋席卷中原、稳操胜算,他笑吟吟端起胖侍卫沏的乌龙茶轻轻品了一口,赞道:“武夷‘大红袍’果然不同凡响!”又啜了两口,啧啧赞叹。

    朱三太子道:“苏公公对茶道很在行啊!”

    觉醒禅师道:“据茶经所载,武夷山乌龙茶树种有大红袍、铁罗汉、白鸡冠、水金龟“四大名枞”,此外还有不见天、金锁匙、醉海棠、醉洞宾、钓金龟、凤尾草、玉麒麟、一枝香、瓜子金、金柳条、迎春柳、不知春、肉桂、石乳香、白麝香等。最富盛名的当属‘大红袍’,一直被作为贡品,常人很难喝到。老衲还是当年在皇宫伺候先皇时、先皇赏赐我喝过,唉,已有几十年不曾尝过这种美妙的滋味了······”

    朱三太子道:“你深受先皇恩宠,当思尽忠报国,光复明朝。先皇让你保存的那张‘神州矿脉图’现在还在你的手上吧?”

    觉醒面色微变,道:“你知道那张图?”

    朱三太子道:“当年你受先皇重托,保护矿脉图和长平公主隐匿民间,这件事鲜为人知,现在长平公主还活着,你也健在,那张先皇派遣众多地质专员走遍神州疆域绘制的标明各地资源矿藏的矿脉图应该完好的在你手上。苏醒,只要你把这张图交给孤王,复兴大明你立下首功!”

    觉醒禅师道:“这件事恕老衲难以从命,‘神州矿脉图’是先皇煞费苦心集众多忠诚之士心血绘制的矿藏总汇,此图汇成,国已不国,先皇得到此图,北京城已是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先皇空有矿脉图,大明江山却已四分五裂、不在掌控之中。这张‘神州矿脉图’攸关大明复国大计,我做不了主,必须公主首肯,验明阁下太子身份千真万确,你才可以继承先皇这份遗产。”

    朱三太子不耐烦道:“孤王志在复国,招兵买马急需庞大资本。你这样推诿搪塞,分明是别有用心、想独吞宝藏,误我复国大计。今天这矿脉图孤王是志在必得,你痛痛快快把图交给我,还可算是开国功臣;你若执迷不悟、从中作梗,‘大红袍’虽是香茗上品,却也难保不是穿肠毒药,只怕你过不了今天午时三刻!”

    觉醒禅师遽然一惊,感觉肚腹隐隐作痛,他惨然说道:“你·····你在茶里加了鹤顶红?”

    朱三太子洋洋自得,道:“是‘孔雀胆’,寻常毒药也奈何你不得,但这无色无臭蚀骨穿肠的‘孔雀胆’只怕你的‘金刚不坏体’也抵御不住吧?”

    觉醒痛心疾首,伤感地道:“你的处事风格果然酷似先皇,当年先皇壮志满怀,却是刚愎自用、薄情寡恩,搞得天怒人怨、忠臣寒心。你这种做法,即便将来反清复明成功、夺取了天下,黎民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老衲虽然确定你是真正的前朝嫡系皇室子孙,也不会拥戴你、把矿脉图交给你这种心毒手辣的人······”只觉腹内剧痛如绞,手捂腹部,额头汗珠淋漓。

    朱三太子一拳捶烂棋枰,气急败坏地道:“苏醒,你好大胆,手握大明‘神州宝藏矿脉图’,挟宝自重,拒不奉诏。孤是大明正统朱三太子,身上两个哥哥早夭,长平公主又是女流之辈,被父皇斩断一臂,流落江湖、落发为尼,终究难成大事。而今能号令天下反清复明的唯有我三太子朱慈炯。你交出矿脉图,我可以给你解药、赦你无罪,你仍可以安享晚年,品尝天下香茗,何乐而不为呢?”

    觉醒道:“老衲到今年整整活了八十九岁,生与死早已看得淡如烟云。老衲痛心的是,先皇的子孙气度如此狭隘,像你这种人莫说复国无望,即便被你侥幸夺取天下,天下苍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不会让你这种心肠恶毒的人得逞的!”口喷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正是:空怀一腔复国志,不得人心终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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