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野店逢酒徒荒村惩骄蛮(上)

    金风单人独骑重走师妹白如雪一行赴锦州的老路,行经一处叫洼甸的小镇,天将晌午,便在镇上“醉仙居”酒家打尖。要了两个清淡的小菜,一碗卤面,急着吃了赶路。

    正吃着,店内走进一个秽衣褴褛的中年汉子,手拄一根齐眉高翠绿竹竿,背后背着几个粗竹筒,腰间系着一个朱红的酒葫芦。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脸也似乎多日未洗了。一进店门,就被酒保拦住,问道:“喂,丛疯子,这次带酒钱了么?”

    穷汉道:“先记着,待会儿卖了蛇······快给我搬坛酒来解解馋虫,要纯二锅头。”

    酒保颇为无奈,摇头叹气道:“真是个酒鬼,不可救药!”进去搬酒,老板娘一把拉住,耳语了几句,酒保会意,一会儿搬了坛酒出来。

    那穷汉抱起酒坛对嘴狂饮,酒一入喉忽然停住,把酒坛往桌上一蹾,怨愤地道:“这酒怎么是酸的?”

    老板娘走出柜台,抢白道:“你一年从年头赊到年尾,到现在挂了几十吊钱的酒账。你在这里无家无业,万一一去不返,我找谁要钱去?今天给你酸酒喝,算是给你面子了,别给脸不要脸!”

    金风听得不入耳,取出一锭银子抛在柜台上,道:“他的旧账我替他付了,剩余的存在账上,留着他日后喝酒。”

    老板娘验证银子真实无伪,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丛疯子,你今天遇到贵人啦,还不谢谢人家!”

    丛疯子道:“别说废话了,快搬好酒来。要陈年老窖!”

    老板娘笑骂道:“你这老酒鬼,蹬鼻子上脸,省着些慢慢多喝些天不好么?”

    丛疯子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酒瘾上来,晋人阮孚金貂换酒;李白更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跟你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快取最好的陈年佳酿来,我要回请这位小哥!”

    金风一拱手道:“不必了,在下不胜酒力。老哥哥自己慢慢喝吧,我就要吃饱了。”

    丛疯子将他按在座位上,说:“你不喝我的酒,就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哥哥!”

    酒坛搬来,丛疯子撕开封皮,一股醇香沁人心脾。他不禁馋涎欲滴,抱坛尝了一口,啧啧赞叹:“关东的高粱关东的酒,一口麻辣到心头。好!”从背后取下一个竹管,小心地拔去管塞,忽然从中窜出一条黑黄环带相间的毒蛇。

    金风一惊,立刻想起当日在长白山天池之畔,那个高丽王子放毒蛇袭击自己的一幕,起身暗自戒备。却见那丛疯子右手一挥,一把擒住毒蛇颈下三寸的位置,食指紧抵蛇头,将其治住,按着头塞入酒坛之中,抓过一个空盘子盖住坛口。只听那条蛇在坛中扑腾挣扎了好半天,终于不动了。如此一来,那条金环蛇的毒液都浸入了那坛美酒之中。

    (按:俗语说‘打蛇打七寸’、‘打蛇打三寸’,三寸、七寸都是虚指,蛇的三寸在颈后,是蛇脊椎骨最脆弱、最容易打断的地方;七寸是蛇心脏所在,位于颈部与躯干相连处,打中七寸,必死无疑。)

    丛疯子拿开封口的盘子,给金风斟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大碗,对老板娘说:“再给添两个菜,切一盘猪头肉、一盘牛口条,快些!”

    酒保笑道:“这丛疯子今天算是开斋了,慷他人之慨!”,一会儿端了切好的两盘熟食上来。丛疯子劝酒劝菜,倒像是慷慨的东道主。

    金风不胜酒力,况那“高粱红”烈酒中已浸入毒蛇毒液,他每饮一口都是浅尝则止。丛疯子则是鲸吞豪饮、一碗酒一两口就喝得涓滴不剩。

    那酒徒酒兴正浓,从店外走进四个佩刀持剑的年轻汉子,进到店中,瞟了穷汉丛疯子一眼,相互使个眼色,在近门的一张桌旁坐下,招呼酒保上酒上菜。一边吃着,四人眼神始终不离丛疯子。

    丛疯子饮到酣畅处,拍案击节唱起京戏,东三句、西两句,南朝北国乱唱一气。店内酒听得不敢恭维,不住摇头笑骂。

    金风早已饱了,但同桌的丛疯子还喝得畅快、唱得有板有眼、兴致正高,却也不便起身离席,细品他戏文韵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啊啊,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那四个江湖汉子吃得酒足饭饱,相互交换个眼色,起身走到丛疯子身前扇形围定。其中年纪稍长、蓄着两撇鼠须的汉子张口说道:“丛护法,帮主叫你回去见他,这就跟我们走吧!”

    丛疯子怪眼一翻,瞟了四人一眼,并不理会,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鼠须汉子道:“丛果峰,你别装疯卖傻啦,快跟我们回去见帮主交差!”探手便抓丛疯子肩头。

    丛疯子犹在倾坛倒酒,坛中酒却已告磬。丛疯子十分扫兴,一回身将空酒坛兜头罩在那鼠须汉子头上。

    那汉子“哇哇”乱叫,双手抱坛上拔,由于坛口狭小,卡在下颌处,一时却拔不出。又觉那死蛇绕住头面,滑腻腻的极不舒服。

    几个同伴忙帮着他用力拉下,鼠须汉子面皮擦伤多处,一头蛇涎,极是狼狈。恼羞成怒,拔刀吼道:“丛疯子,你敢耍我,弟兄们,上!”四人挥刀舞剑一拥而上。

    店中酒见打斗起来,怕殃及池鱼,胆小的赶忙会账走了,胆大的躲在远处观望。

    金风适才见丛疯子露出擒蛇那手“鹰爪擒拿功”,已知他绝非等闲之辈。这时想看看他的真本事,佯装微醉,倚靠着墙壁,以手支颐,静观其变。

    只见丛果峰借酒装疯,摇摇晃晃,在四个凶悍的精壮汉子间闪转趋避。四个暴徒气急败坏,杀气腾腾。丛果锋周旋其间,看似险到极处、生死一线之间,实则似醉非醉、大巧似拙。上身闪避灵活,脚下桩法稳健,暗合着“醉八仙”的套路。

    一轮功闪过后,金风已看出丛果峰游刃有余,四名凶汉远非其敌。

    果然,那丛果峰忽然一个“铁拐李门前扫雪”,看似脚下一滑,右腿一撇,将一个高个汉子绊倒,继而又一脚“高俅蹴鞠”将那汉子踢出局外。

    另外三人一惊,更使出浑身解数。丛果峰“汉钟离芭蕉挥扇”回手一掌打得一个满脸疙瘩的汉子转了三圈,又仰面翻了个跟头,摔在墙角。

    一个红脸膛汉子挥刀劈到,丛果峰一式“蓝采和蟾宫折桂”挽手将刀夺下,“曹国舅挂笏封金”单刀左右摇摆,“噼噼啪啪”拍打在红脸汉子两边脸颊上,双颊登时高高肿起,愈发红了。丛果峰一龇牙,单刀向他面门虚点一下,问道:“还要命不要?”,红脸汉子回过神来,转身逃开。

    那鼠须汉子心中一慌,进退维谷。丛果峰腾身跃起,右腿一弯,“张果老倒跨毛驴”跨骑在短须汉子颈项上,双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拔,将那两撇鼠须拔了个精光,身子一挺向上跃起,右脚在那汉子胸前一蹬,“铁拐李独步下云梯”借力一翻身,轻轻落地。那被拔了鼠须的汉子身不由己一溜趔趄倒摔向店门口。

    丛果峰向那四人叱道:“你们回去跟你们主子说,丛某已然脱离“枭雄帮”,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让人来骚扰我!”四人从地上爬起,灰溜溜狼狈逃去。

    经此一役,小镇的人对这靠捕蛇换钱糊口的穷汉刮目相看,老板娘也换了一副嘴脸。丛果峰让酒保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灌满,与金风离开酒家,漫步来在海边。两人席地而坐,促膝长谈,说起各自经历。

    原来那丛果峰少年为丐,幸遇遭受帮中排挤、壮志难酬沦落街头的风尘奇丐“铁拐李”,得传绝艺,练成一身本领。因为好酒贪杯,酒量也与日俱增,江湖戏称“醉乡游魂·恋酒大仙”。壮年时怀着反清复明的志向,加入了“枭雄帮”,做到四大护法之一。多年交往中,渐渐看清朱慈炯为人刚愎自用,心胸狭隘,难成大器。他心灰意冷,悄然离开了“枭雄帮”。为躲避“枭雄帮”的纠缠,隐姓埋名、到处漂泊。在此间已逗留一年多,“枭雄帮”党羽众多,消息灵通,终于又找到了他。

    金风道:“这个朱慈炯也真过分,既然人家不愿跟着他们走,又何必强人所难?”

    丛果峰叹道:“帮中规矩:一入帮门,死不叛帮。看情形‘枭雄帮’就要举事了,帮中正在用人之际,所以朱慈炯又急于四处拢络旧日兄弟。”

    问起金风的身世,金风直言不讳,讲述了自己过去的经历。两人性情相投,相见恨晚,便在海边撮土为炉,插草为香,义结金兰,拜为兄弟。

    两人在海边畅谈了一夜,不觉天光大亮,金风取出两锭银子留给盟兄。丛果峰想随他去黑山助拳,金风不愿因此连累盟兄又暴露行藏、遭“枭雄帮”纠缠,说道:“我此去黑山先探个究竟,若师妹真是被黑山匪帮劫持,到时兵戎相见、需要帮手时,再来求助丛大哥。”

    丛果峰道:“也好,凭贤弟这番身手,料孟家的人也奈何你不得。孟老儿曾与我有一面之识,此人武功了得;不过而今年事已高,已是冢中枯骨、老朽之辈,不足为虑。只是虎崽子众多,你需当心些。”

    金风点了点头,与盟兄拜别,沿路北上。

    这日行至一个叫做“沟帮子”的地方。(按:沟帮子是近代叫法,清初当地称为“炕沿儿”,书中按大众习惯称为沟帮子,便于读者领会,有鼓瑟吹笙之意。)眼见天色向晚,便去投店。

    这里只一家饭馆,是个夫妻店,规模甚小。这对夫妇来自关内,所熏制的烧鸡和蒸烙的水煎包颇负盛名,因而生意极好。不过近期因为大虎山马匪日益猖獗,外地人稀少,生意十分清淡。

    金风问起黑山和大虎山的情形,店家说道:“这黑山一带地处医巫闾山余脉,有黑山和大虎山两座山头。早年绿林怪杰孟中天拉起一帮马匪,纵横驰骋于黑山、大虎山一带,杀人越货,威震一方。此人武功极高,官府多次围剿,都被他突围逃脱。甚至时常夜入官衙摘了剿匪官吏的首级去。闹得没有官员敢实心来黑山剿匪。而今他已年逾古稀、金盆洗手,寨中事务都交由五个儿子掌持。人们称孟中天为‘猛老虎’,他五个儿子便被称为‘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五虎。五虎兄弟又养下一帮小虎崽子,少年轻狂、不可一世,到处打家劫舍,兴风作浪。这个土匪家族被统称为‘黑山一窝虎’,方圆百里,谈虎色变。近年威远堡雄风堂的触角已延伸到这里了。”

    金风问道:“黑山离盛京和锦州都不算远,官军难道视而不见吗?”

    店家说:“过去的老贼孟中天武艺超群,威震辽东。传到他的子辈,武功相去甚远,不过另有一番本事,就是拉帮结伙、官匪勾结。他们在黑山威远堡购置产业,冠冕堂皇做生意。大哥孟惟雄被推选为威远堡堡主,暗地里设立香堂,称为‘雄风堂’,欺行霸市、包娼庇赌,作威作福。又在临近官道的大虎山筑了山寨,取名‘飞虎寨’,蓄养马贼,劫掠商旅。掳掠来的财物分出几成去打点盛京将军衙门和锦州总兵府。两下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有时闹得凶了,发下官军剿匪,暗中先通了消息,贼过兴兵、虚张声势。山高皇帝远,当官的都想着发财捞钱,谁会真的关心百姓疾苦?”说着不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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