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浦长老正在米室外闭目养神,听得罗贯通所言,闻言大惊,身形如电回到密室,一把扶起瘫软在地的罗贯通,问道:“通儿,怎么回事?”

    罗贯通指着同样瘫软在地的苇江,气喘吁吁地言道:“叔叔,这——这,小子有古怪,真气到了他这里,就回不去了。”

    清浦长老不答,一指搭在罗贯通身上手腕上,长长的寿眉垂了下去,怒道:“这鲁火龙搞得什么鬼,找了这样一个货色!”

    他又探查片刻,一掌拍在平台的边缘,石屑纷飞,大怒道:“你这道伤不仅没好,反而还加深了不少。”

    罗贯通道:“天心长老炼的灵丹呢?叔叔,要不要我把丹药服了,这样下去不行。”

    清浦长老言道:“不行,你这样子,用了也是白用。”

    这老道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苇江,又从平台的阵眼取出一个灵石,灵石已呈灰白之色。清浦长老用手轻轻一捏,听只听喀嚓一声,灵石化成一团灰烬散落在地上,已无半点灵气,和普通石头瓦砾毫无区别。

    清浦长老皱眉道:“可恶,上百中品灵石,浪费得干干净净。”说罢,这老道懒得管瘫软在地的苇江,搀扶着罗贯通出去。

    罗贯通望了望苇江,眼里充满怨毒,恨恨道:“叔叔,你先处死这无赖小儿,我多看他一眼,便是讨厌!”

    “不急,他跑不掉,叔叔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好好让他尝尝幽州罗家祖传的搜魂手艺。”清浦长老幽幽道。

    清浦长老把罗贯通扶到外间躺椅上,找个褥子垫在他身后,言道:“通儿,等叔叔片刻。”

    待安顿好罗贯通,清浦长老把苇江翻个身,让他平躺在平台上,见那话儿软绵绵的有些刺眼,于是拿个毛巾遮住,方才坐在苇江身边。

    这老道双手相对,如抱太极,上下旋转中,一个若有若无的阴阳鱼顿时浮现在他掌心。待得这太极图渐渐凝实,老道手捏了一个法诀,眼观鼻,鼻观心,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两股真气一灰一白,从鼻孔冒了出去,直冲屋顶,袅袅不散。

    那太极图顿时旋转起来。

    这便是清浦家传的“太清搜魂二气法”。

    说起这清浦长老,他原是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不过传承至这老道曾祖便已没落。原因便是家族内部兄弟阋墙,一场内讧下来,加上另外一个大家族乘虚而入,把清浦长老所在的幽州罗氏打了七零八落,传承千年的修真典籍也是烧的烧,毁的毁,最后所剩无几。这“太清搜魂二气法”是幽州罗氏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门奇术,乃是一种凝练神魂的内视之法,用以搜魂逼供也是一绝。比起清浦长老,在这方面,便是许多天人境的高人也是有所不及。

    这金丹高人的真气何等磅礴,这“太清搜魂二气法”施展开来,只过片刻包裹了苇江,已在他周身绕行了数十趟,从任督二脉,到十二正经,再到奇经八脉,上中下三焦、丹田及神识海,便是连一个个毛孔腠理也没错过。

    忽然清浦长老一双老眼忽然圆睁开来。见鬼,这小子身体中竟似没有道源!那这是个什么玩意?

    没有道源,这小儿丹田处为何又生长一束灵根?

    见此异象,清浦长老带着三分好奇,要好好探寻下苇江身体里的秘密了。

    于是,这老道分出两股真灵之气,一股从苇江的大椎向上直入脑府,一股则直接从他关元穴处直入下丹田。

    这便是一个进入山门不过半年,从未修真过的杂役弟子?

    这老道运足神魂之力,隐约可见一个一亩大小的湖面,古波不惊的湖面上雾气缭绕,湖心有一块数尺高的礁石,黝黑的礁石上一个碧绿的嫩芽探出头,小小尖尖,却绽放出勃勃生机。

    那湖面蒸腾的气息,分明是百枚灵石形成的真灵之气,在他丹田中往来盘旋,浓冽的几已化成实质。

    “一群蠢货,搞得什么东西!”

    清浦长老不禁动了无名之火。这小子分明早已劈开混沌,进阶蒙昧,马上要突破天光境了!这一帮蠢材竟然说他还没修过真!

    他的神识在苇江脑府中摸索前行。这孩子的神识海便如一团迷雾,风卷着雾,带着沙,裹着雨,夹着雪,里面翻翻滚滚,就是看不清面目。

    无奈,清浦长老分出一缕神识,大着胆子进了苇江的神识海。

    周边景色为之一变,他如同置身一个蛮荒了千年的荒原,黑压压的天空低沉的压了下来,空旷得让人感到绝望,不论他望向何方,均是一模一样的荒凉,他不辨东西的走了许久,只见远处黑雾翻腾中,一股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

    青浦长老大惊失色,赶快便欲退出,心道:“此子秘密甚多,断不可留!”

    正当他此念一动,苇江神识海中黑雾一阵翻滚,一道霹雳劈开黑雾,一股神念逆冲而出,转瞬间却到清浦真人的脑府中。

    一个古朴而苍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喝问道:

    “何方妖孽,竟欲伤我中州葛家的子弟?”

    “我葛家弟子,天可亡,地可亡,自作孽亦可亡,断然不可亡于宵小之手!”

    “你若伤我葛家子弟一人,任你上天入地,便是逃入那九幽之境,黄泉之地,我葛家老祖雷霆一怒,必将你连根拔起,灭你一族!鸡犬不留!”

    这赤裸裸的威胁之语,如天雷滚滚,轰隆隆地向清浦长老心头碾压过去,一遍说完,仍是余音未绝,不停地在清浦长老的神识海中隆隆作响。

    可怜清浦长老金丹境巅峰的修为,遇上这修真大能若有若无的一丝神念,如冰雪之遇烈阳,如芥草之遇狂风,一顿摧枯拉朽,竟是半点抵御之力也无。

    此时,清浦长老死死守住心中的一丝清明,不让自己在这修真大能的怒火中疯狂。

    在他脑府中,他此时便如一个孤儿,赤条条地站在无尽的荒野中,天上劫雷滚滚,地下岩浆横流,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只能任凭这天地之威肆虐。

    短短的数息时间,清浦长老竟似过了数年一般。

    待得神识海中天地之威渐渐平息,清浦长老发觉自己嘴唇,舌头已被咬破,满口尽是鲜血,在这神念轰击下,清浦长老分出的那一缕神识早已烟消云散。

    此刻清浦长老才发现,他境界直接跌落一个分期,已从金丹境渡劫期变成了金丹境寂灭期。

    罗贯通也是一脸懵逼。

    他刚看见叔叔疯了一般从密室狂奔而出,然后呆坐在竹椅上,面容扭曲,涎水从嘴角流了下来也是丝毫不觉,把道袍的前襟弄湿了一大片。

    罗贯通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不敢问,呆若木鸡地望着自己叔叔。

    “通儿,万万不可!”过了良久,清浦长老如梦初醒,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罗贯通呆了一呆,问道:“叔叔,您怎么了?”

    清浦长老似乎一下子老了十余岁,他慢慢擦拭口鼻处沁出的鲜血,一字一顿道:

    “通儿,我和你说——赶快,赶快,乘着这孩子还没醒来,找个人把他拖出去,丢在山门外。丢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叔叔,为什么?这孩子不死,出去肯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若是掌门师尊知晓,我们都难以立足!”

    “万万不可,你不知——这孩子是中州葛家的人。”清浦道人嘴里似乎含了一个苦涩的橄榄,攒眉道:“唉,我们冒犯了葛家人。叔叔刚探查这孩子神识海,已触动葛家老祖的禁制,如果今日小子死在叔叔手里——那么,便在今日、此地,叔叔和葛家就结下因果,以葛家之能,必能追查得到。”

    “葛家雷霆一怒,我们就有灭族之祸!便是归一门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微末小宗,灭了就灭了。”清浦道人摇摇头。

    “什么葛家,这么厉害?”

    “葛家是传说中修真创世古族,叔叔一直都以为他们逍遥于海外仙岛之中,也许人丁不旺,早已断了传承,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存在!”清浦又摇摇头,道:“这些事情,以后叔叔再和你说。我只告诉你,叔叔这番修为,在他家做个奴才,也是抬举叔叔了。”

    罗贯通张大嘴,口里可以吞下一个鸡蛋。

    他惊愕道:“那怎么办?若是今日放过他,他若嚣张起来,难道要侄儿以后低三下四,见到他便绕道走开?”

    清浦道人眼里寒光一闪,缓缓言道:“万万不可!这小子坏你好事,又和叔叔结下因果,所以——他必须死!”

    “在乘他不知道自己是葛家人之前!”清浦长老咳嗽一声,眼神像半夜的猫头鹰一样可怖。

    “叔叔断定,此人必是葛家的一个弃子。葛家留下神念不让外族人杀他,不过是想让他自生自灭。不让外人动手,不过是顾忌世家大族的颜面罢了。这古族神念,一经触动,神念便会慢慢消散,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通儿,这时间你可要把握好了!”

    罗贯通连连称是,然后他沉吟片刻,慢慢言道:“叔叔,如果这人不能死在你我手中,那么死在别人手中,或死于一场意外行不行?又或是今天不死,过几天再死行不行?葛家未必追查到我们叔侄身上!”

    他一双俊目中寒光闪烁,淡淡道:“假设这样,葛家追查过来,在这归一门中,替死鬼多得是,其中最大的冤大头,不就是清玄真人?无论发生多大干系,清玄真人就是第一个顶缸!”罗贯通追问道:“叔叔你看侄儿考虑是否可行?”

    清浦长老不答,他沉吟良久,叫过一个道人——便是方才掳苇江过来那个,对他言道:

    “立马便把这孩子带出归一门,挖个坑把他埋了。”

    他接着一字一顿道:“有三个要求,其一不能埋归一门内,但也别太远,就在无量山中;其二千万不要让人看见,谁看见就杀谁,不然就不要回来;其三,老道不要这孩子马上死,最好闷个二三天,让他慢慢死,懂了吗?”

    这道人点点头,进了里间密室,负起软瘫在平台上一丝不挂的苇江,疾步出了樵谷山房,然后连夜出了归一门。

    且说苇江,在那股神念的冲击下,他其实已经醒来。他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密室中空无一人,丹田处鼓鼓囊囊像装了一个石头,浑身经脉也像被灌了水银,沉甸甸地隐隐作痛。

    外间似乎有人在说话,但隔得远了,什么也听不清。

    他鼻子耸了两耸,顺着香气便看到在这平台附近有个博古架,架子上放着一个翡翠雕刻而成的底座,底座上一颗赭红色的灵丹,不用苇江去猜,这定是苟广孝所说的洗髓灵丹了。

    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苇江想起“第一个便宜爹”——拾荒老汉平日教导苇江说“平日里出门没捡东西就算丢”。现在怎可放过这等良机?

    外面这两个修真,小的方寸大乱,望着老的发呆;一个老的呆若木鸡,口中还流着涎水,竟由苇江轻轻巧巧便取了灵丹,两人竟是丝毫未觉。

    苇江生恐被那道人发现,乘其不备,便把这灵丹塞入口中。

    听得外面话音刚止,一阵脚步声传来,苇江把那灵丹塞在口中,又装作昏迷不醒,软绵绵地趴在这道人的肩头。

    只觉一路颠簸,翻山越岭,走了大半个时辰,苇江眼睛睁开一线,原来已到无量山山门外。

    这道人见天将破晓,生恐被他人看见,于是便找了一处斜坡,双手如铲,一会儿功夫便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来,把苇江丢了进去。

    这人想了想,从旁边折了数个粗木棍,撑在大坑中央,然后在木棍上铺上一些树枝草叶,留出一些空隙以供苇江呼吸,然后回填泥土,并在表面覆上泥土和青草,细细的修葺一番,见下面没什么动静,这道士松口气,方才转身回到归一门。

    可怜苇江此刻被活埋在地底,眼前一片漆黑,浑身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空出双手,拼命在上面乱抓了一通,却一把抓塌了上面支撑的木棍,劈头盖脸的土堆蒙了他满脸,他一紧张,嘴里含的丹药也趁势滑入食道中。

    苇江连连咳嗽,又吃进去不少泥土,一阵惊恐难以名状,心道:“老子今日要归位!”

    此刻他才忆起,若按照他被拾荒老汉捡来的那一天算生日的话,今天正是九月初八,正好是他满十五岁的日子。这道士所言“一尺宽的溪水,别人举步可越,就怕你过不去”,难道这个坎,老子便硬是过不去?

    苇江心里一阵焦躁,丹田里真灵之气也随之躁动起来。他的丹田本来就像一个火药桶一般,此刻真灵之气失控,不光丹田里,便是十二经脉、奇经八脉,真气都纷纷离开本位,如同一个个热乎乎的耗子乱窜起来。

    此时,那颗灵丹被他胃液融化,滑落到肠道,又经过肠道运化进入了浑身经脉,刚和他体内真气轻轻一碰,一个火星便引爆了整个炸药库。

    只听得嗡的一声,苇江顿时感觉身体好似变大了七八倍,鼓胀胀得像个气球便要腾空而起。

    苇江双目尽赤,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浑身涨得发红,一阵钻心的胀痛从丹田,从脑府中传来,他一声哀鸣,叫了一声“妈蛋我要死了”就晕了过去。

    云来了,风来了,雨也来了。

    明明晴朗的天空,平白出现几朵乌云。这乌云像一个引子一般,呼朋唤友,越聚越多,最后带着狂风,带着闪电,带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大雨整整下了三日,大风也整整刮了三日,刮得斜坡上一排老树上鸦巢纷纷坠地。最后只听得咯吱一声,一排大树被风连根拔起,斜坡上泥土纷纷被冲刷而下,露出苇江一张血红的小脸。

    苇江仍是昏迷不醒,但并未死去。

    在这龙虎济会,转瞬间就要爆体而亡的时刻,他这破木桶体质救了他。

    在这两天两夜中,他浑身三万六千个孔窍大开,如同抽丝剥茧一般,一丝若有若无的真灵之气,慢慢地从他周身泄了出去。

    但在这伐骨洗髓的灵丹的修补下,苇江只漏掉真灵之气的十之六七,仍有不少最精纯的灵气保留下来,只见苇江丹田内,先天混沌已被凿开,五行之气往来纵横,一派生气勃勃,万物竟发的景象!那一束灵根,如阳春三月枝头的嫩芽,两片嫩绿向着阳光,洋溢着和煦的气息,奏响着和谐的旋律,演绎着动人的画面!好一派“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景象!

    可惜苇江并不自知,一直到了第三天拂晓,大雨骤停,苇江慢慢地苏醒过来。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淤泥,一阵狂喜:“老子真命大,这么都弄不死老子!”

    此时,天已经破晓,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苇江身上。

    苇江指着太阳,大骂道:“罗贯通,你要弄死老子,老子和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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