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嗬。”
大道上络绎不绝的马车,一辆空大车由民夫驱赶着骡子,空大车的车架上,反盖着另外一辆空大车。
两车的车架中,形成一个“口”字形,或一名或两名民夫,躺在狭小的缝隙中,或闲聊或睡觉。
从去年开始。
各类物资从金州出发。
经新金,栾谷关,盘谷堡,复州,永宁监城……盖州,海州,鞍山。
战争开始前,已经在鞍山堆积了无数的物资,战争开始后,随着战线的推移,又全部运送到了辽阳。
空车往返,如此做法,可以节省民力,让民夫保存体力。
虽然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却显示出金江镇在战争方面积累的深厚经验。
为了赢得一场国战,方方面面都体现出金江镇的强大。
攻破本溪后。
数万藩国军队,前行至虎皮驿,沿路所见民夫的运输队,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令上下啧啧称奇。
朝鲜国弱。
因为平辽侯亲自入朝,获得了朝鲜两班阶层的支持,承诺了出兵,以及供应自家军队物资。
所以藩国军队的粮资补给,由朝鲜民夫长途跋涉。
渡过鸭绿江,在金江镇官员的带领下,经镇江,凤城,通远堡,连山关,本溪,奉集堡,抵达虎皮驿。
出发时十成的物资,到达目的地后,只剩下不到三成。
为了保证粮道不受蛮族骑兵的骚扰,金江军的骑兵,全部派出去,在步兵占领周围不可计数的堡垒后,阻挡住了蛮族的骑兵。
所以后方大致安全。
军司三把手徐辉,亲自出面,带领官员和将领,迎接友军的到来,汇合在沈阳。
十六七万联军,在沈阳城外,联营数十寨。
沿着浑河边,驻扎中军大营,一直延绵到沙岭墩,整个沈阳被团团围困。
犹如乌云密布,仿若汪洋大海。
似铁桶一般,让沈阳城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这就是蛮国的都城啊。”
权申旭感叹道。
蛮国当然不叫蛮国,犹如老奴也不叫老奴,叫做覆育列国英明汗。
但不论是大周还是朝鲜,就这么称呼蛮国和老奴。
他去年领军一直抵达到汤河,也只临近辽阳城边境,连辽阳城都不敢靠近,更何况沈阳。
从前元覆灭起,朝鲜想要让蛮族归顺他们,但是蛮族没有答应,而是归顺了大明。
大明朝时,蛮族就一直骚扰朝鲜,经常侵犯朝鲜边界,掠夺朝鲜人口和物资。
乃至大周替代大明,蛮族越发强大,让整个朝鲜都提心吊胆。
“是的,此城落入老奴手中,几经修葺,比原来城池更大,下了大力气。”
陪同在侧的徐辉,露出一脸的笑意。
“哪怕是加固的城池,不也被平辽侯围困,终将光复上国土地。”
林之远接过话,拍着马屁。
虽然此人靠着叔叔,老太监林忠,又多年配合镇江,受到金江镇的信任。
如今已身居高位。
却大字不识,哪怕汉话也说的不流利,加上出身卑微,所以能放下自身的矜持。
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地位,和金江镇的关系,就占了一半的原因。
“蛮族强大,我国当年不受其扰,想要出军报复,虽有多番布置,最后也功亏一篑,放弃了征伐蛮国。
平辽侯如今围住了蛮族都城,覆灭其国就在眼前。
不但为上国分忧,也让我国得以安宁,功不可没,我回去后,就向殿下上疏。
应在国内为平辽侯立碑,记下平辽侯的功绩,让后世景仰。”
“哈哈哈。”
徐辉因为林之远的话,忍不住发笑。
权申旭稍微扭过头,认为林之远此人,说话太过直接,让人无法直视。
林之远倒不以为意。
国内。
两班阶层只会鄙视他的出身,他能光宗耀祖,提拔他的只有叔叔,能帮他立下功劳的,只有金江镇。
靠着金江镇立下功劳,叔叔帮忙在主上殿下面前说话,提拔他的职位。
他反而看不起两班阶层的嘴脸。
明明想要借助平辽侯的势力,却还遮遮掩掩,和自己其实没有二致,偏要装模作样。
官员们和士兵们想法不一样。
权申旭,林之远等人,想要卖好以获得金江镇的支持,以金江镇在自家国内的影响,提高家族的门楣。
朝鲜军营。
士气却不高。
朝鲜的建筑低矮,哪怕是汉城王公,也不如沈阳的城墙高大,前番在本溪就受到了不少的伤亡。
现在抵达沈阳,见到了沈阳的城池。
如此巨大的坚城,需要丢下多少人命,才能填满护城河,才能攀上城墙。
士兵们眼神露出胆怯。
人因为自身的见识,从而对新事物有浅薄或者高升的看法,但智商都是一样的。
朝鲜士兵们,也有他们的智慧。
黑九巡视完军营,就发现了自家士兵们,自从抵达沈阳后,起了畏战之心。
“如果不能加以改变,恐怕上了战场后,无法发挥实力,徒增伤亡,却一无所获。”
黑九找到大山,表露自己的担忧。
每个人有每个人向上攀爬的途径,人和人不一样。
两人从卫所军普通士兵,到如今千总的职位,靠的就是敢打敢杀,被金江镇看重。
平辽侯就在军营。
黑九知道自己一部,一定会抽调上战场,加入到攻城之中。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既然想要获得权力,必然就要付出牺牲。
所以。
对于手下士兵们士气低落,他担忧未来攻城时,露出疲软姿态,无功而返,被平辽侯看到,影响对自己的看法。
“我今日见过很多金江军的将领。”
大山也很忙。
军营立寨用了很大的功夫,还要接受补给,精心喂养战马等,其中事事都需要他的操心。
他同样看到了沈阳城池。
一座超过他的认知的城池。
就算是汉城的王宫,也远远不能相提并论,这等巨大的城池,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修建起来?
那么高的城楼,是怎么建造的?
都是他无法想象的事务。
黑九看向大山,等待好朋友的下文。
人们善于抱团。
军队中的两班阶层,靠拢了权申旭,包括老派的卫所军队将领。他们这等兴起的将领,自然也会抱团。
正如三部义军,他们也抱团。
唯独他们卫所军的后起之秀,没有两班的权势,也没有三部义军的优势。
他们能所持的,无非就是敢打敢战,获得金江镇的看顾和提拔。
失去了金江镇的关照,他们不可能从两班阶层手中,担任到千总的职位,顶多就是一名哨官之类的前线小头头。
可惜。
哪怕是这种最艰难的机会,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也不过七八人罢了。
黑九等人,他们虽然抱团,也是最小的一支。
“金江军的将领,绝大多数都是百姓和士兵出身,武总兵,朱总兵,彭总兵,皆是如此。”
大山感叹道,脸上尽是向往的神色。
“如果我们国家的军队,也能做到如此,士兵能凭借战功,就能获得提拔。
那么我们的国家,又如何会薄弱呢。
你我都是出身卑微的人,能有今日,皆是天时之功,出现了金江镇,才有我们二人的机会。
我还是士兵的时候,娶不上媳妇,除了要为长官家种地,还经常被喊去做工。
有时候也会被送去城里,为官老爷们抬轿子,去帮官老爷家中修葺院墙。
就算是如此,也吃不饱饭,拿不到钱,稍微露出反抗,就会被鞭打。
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会如此下去。”
大山身材高大,和数年前判若两人,轻易的把胳膊搭在黑九的肩膀上。
感受着肩膀的分量,黑九露出笑容。
最开始见到大山的时候,就像竹竿似的,刮起一阵风,仿佛就能把他吹倒。
大山的眼神里露出激动。
“直到我入辽东作战,有幸杀了一名蛮人,战后,一名金江军队长找到我,专门来送给了我一个鸡腿。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到肉,那股美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那名金江军队长,我一直在寻找他,却再也没有见过他,金江军军队太多太多。
那时候我又不会说汉语,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鸡腿,我还想要吃,我怕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所以每次上阵,我都会想办法杀死敌人。
我就一直杀呀杀呀。
直到陈参将举荐了我,一路提拔后,终于有幸成为了一名千总。”
大山真诚的看着黑九。
“你要告诉士兵们,他们不是为旁人作战,这是他们祖上从来得不到的机会。
一辈子能不能翻身,就看今日。
是愿意继续当奴隶,被人鞭打,吃不饱肚子,还是愿意成为人上人,娶上媳妇,生下大胖小子。
你和我。”
大山指了指黑九,然后又指向自己。
“就是摆在他们眼前的希望,你只需要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黑九不可置信的看向大山。
“我没回询问你,为何你的手下士气高昂,你却始终不肯向我透漏,原因竟然在这。
但是为何你又愿意透漏给我了呢?”
听到黑九的疑问,大山露出了深邃的眼神。
他是个连名字都没有,地位低下,被人看不起,犹如奴隶一般的军户。
两班勋臣太多太多了。
而他这种人太少太少,如果想要保住自己赢来的地位,需要更多像他一样的人。
如此才不会有被两班勋臣压下,吞噬的那天。
卢顺义等人,能在两班勋臣的打压下,仍然坚持数十年。
正是因为壬辰倭乱时,义军数量多,等国内恢复后,才做到不会轻易被两班阶层压下去。
卫所军中。
受到金江镇举荐而提拔的将领,虽然已有七八人,但是升到千总一职的,也不过他们两人而已。
未来。
随便两班阶层的一根小手指,就能轻易磨平他们。
大山虽然还没有名字。
但是这些年,他获得的钱财,没有拿去修建房屋,没有用来享受。
用在了请汉人教他读书,认识汉字,学习汉话,知道了很多他不知道的知识。
他虽然还是大山,却已经不是大山。
~~~~~~
沈阳是坚城。
历经蛮族两任大汗的巩固,城池高大深厚,能防住炮火的攻击,不会轻易倒塌。
城内人口几经迁移后,仍留有二十余万,士兵高达七八万。
草原部落的台吉们,响应将军的要求,陆陆续续抵达沈阳,准备观战。
金江军各营连番的战事,受损情况,军心情况,战斗力的情况云云。藩国军队各部的实际情况。
哪些部队能打,哪些部队愿意打,哪些部队还是当初的卫所军,没有改变云云。
军司的官员,先后数次巡查各营,探知各营的实际情况,以此做出攻城的计划。
“三部义军,黑九部,大山部,五部可战,其余部或畏战,或老弱充斥。”
听完徐辉的介绍,唐清安陷入了沉吟。
城阳城坚固,几次加厚城墙,李道信派出的探马,早已探知,并且送到了金州。
如此的城池。
想要在冬日严寒来临前攻破,实非易事。
就算攻破,金江军也会承受巨大的代价,唐清安不可能让金江军独自承担。
作为盟友,且享受好处的友军,当然要一同出力。
可惜。
虽然多年的提携和举荐,也很难改变藩国军队的陋习。
军功不会落到普通士兵的头上,只会被两班勋臣出身的将领瓜分,或者安排给自家的子弟。
靠着协同金江军作战数年的军功,绝大部分仍然被两班勋臣的将领瓜分殆尽。
金江镇的努力。
也不过是最高两个千总,黑九和大山二人,其余几人,最高也只是把总。
“黑九和大山,两个名字我经常听,却一直没有见过。”
唐清安继续笑道。
“能让这两人担任千总,我想还是朝鲜勋臣顾虑我,给了我面子,才分出了两个千总的职务。”
众人都笑了起来。
同时感同身受。
在场的人出身同样卑微,国内卫所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不过两者的风气,大周比起藩国,又是小巫见大巫,藩国更为恶劣。
“我理应亲自见见他们,明日安排一下。”
谢友成看向徐辉。
军司关于朝鲜友军的接洽,目前都是徐辉在主持。
徐辉当即领命,开始布置将军的要求。
朝鲜各将,得知平辽侯亲自召见他们,很多人都激动起来,想要在平辽侯面前留下好印象。
平辽侯对朝鲜的影响力,每年都强过一年,而金江镇的实力,又一年比一年强。
朝鲜国内,对于和金江镇关系密切的官员将领,甚至有了金江系的称谓。
可见其威力。
至少没有人敢得罪平辽侯,获得对方的敌视。
第二日。
修建严密,层层各寨拱卫的中军大营。
朝鲜军的将领,纷纷被人引来,进入中军大帐。
权申旭,林之远等人,包括卢顺义等,都和将军关系密切,双方熟络,没有拘谨之心。
像黑九,大山等将领,则神情激动,不敢随意说话。
众人拜见平辽侯。
唐清安一脸的温和。
大山其实见过平辽侯,但是在很远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
自己受金江镇的举荐,才有了今日千总的地位,他内心满是感激,虽然想要诉说,却不敢表露。
金江军十万精兵,千总不知多少,自己不过是卫所军的一名普通军官。
恐怕平辽侯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个人。
心中露出苦笑。
大山和其余人一样,保持着沉默,等待平辽侯的开口。
唐清安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才笑道。
“很多人见过我,和我还是老朋友,有人第一次见我,我连名字都叫不起来。
不过你们能独自攻破本溪,立下大功,令我铭记于心。
我们两国乃一国,为宗藩之国,都聚在大周的旗帜下,不分内外,理应更加亲厚。
没有尽早见各位,是我的疏忽,但是我事务繁忙,自有苦衷,还请各位见谅。”
“不敢。”
“平辽侯治理一方,抗拒蛮族,公务缠身,末将受到金江镇的举荐,心中只有感激,不敢有其他之想。”
唐清安话音一落,其余人连忙解释。
虽然话音繁多,唐清安却听得细致,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
“蛮族为害朝鲜数百年,朝鲜上下皆受其苦,不得解救。
因为奴儿干司贫苦,我朝怜悯其百姓,让其迁移赫图阿拉之富庶地方。
蛮族老奴违背其祖之意,为大周守边,不思图报,反而举旗叛逆,可见其无德无义。
今双方共聚于此,响应天道,理当同心协力,一绝后患。
各部奋勇,扫除障碍,沈阳已成孤城,只需要拿下此城,即可为子孙赢来太平。
让国家恢复民生,百姓得以休养。
希望你们继续发扬克苦,不畏艰险,奋勇作战,早日攻破沈阳。
破沈阳之战,我将亲自记下各部功绩,向朝鲜国主举荐,不让英雄落泪。”
闻言,有些人面不改色,有些人暗自激动。
“黑九,大山是何人?”
唐清安突然喊道两个名字。
大山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万万没有想到,还在茫然之中,反而是黑九抢先醒悟。
在黑九的带动下,两人出列。
“上前来,让我仔细看看两位敢战之将。”
唐清安招了招手。
黑九和大山,在帐中诸多羡慕,嫉妒等眼神中,忐忑不安的上前。
“回平辽侯,末将是黑九。”
“回平辽侯,末将是大山。”
两人同声说道。
唐清安亲自绕过案台,来到两人身前,仔细的打量了二人,在两人不安的神情中,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
左右手搭在二人的肩上。
“军司的官员,屡次提及你们二位,我虽然未见你们,却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悍勇之将。
朝鲜真勇士也。
我已经见过你们,希望接下来的作战中,继续保持你们的悍勇,你们的功绩,我会亲自向朝鲜国主写信告知。”
两人神情激动,皆明白了平辽侯的话中意。
帐中。
权申旭,林之远二人到没有变化。
很多将领则露出嫉妒,或者羡慕的视线,还有权申旭等人,他们早已见过平辽侯。
虽然没有嫉妒他们,却也觉得两人运气好,竟然得到平辽侯如此的盛赞。
唐清安安抚了眼前的两人,然后看向其余人。
“这次作战,各部都需奋勇,不可耽误战机,误者我将罚,功者我亲赏。”
唐清安收起了笑容,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尊平辽侯军令。”
众人纷纷说道。
谢友成等人,心中升起感慨。
哪怕是朝鲜军中,至少无人敢违背将军之命,可见将军之威望,已经到了如何的地步。
金江军十万战兵。
在精锐的士兵也是人,也禁不起消耗。
金江镇连年战事。
消灭了蛮军,蛮丁,汉军,各部附属军等,至少不下十余万人,才有了这回作战顺利的局面。
同样。
金江军伤亡也惨重。
年年众多的军校生入军,才维持住了十万之数。
四百余万百姓,近六十万户。
多少家中有军中子弟牺牲,百姓虽然愿意支持打蛮族,但也承担了巨大的哀痛。
数万朝鲜军,应该发挥出作用,而不只是沦为二线。
朝鲜将领大山归营。
他知道平辽侯为何专门夸赞他们。
连普通老妇都知道,将军爱护士兵,是希望士兵不顾牺牲,奋勇作战。
大山读了书,知道的更多。
但是他觉得很公平。
至少。
在金江军中作战,他能获得回报,获得梦寐以求的东西。
和他一样的人很多。
谁也不愿意当奴隶,人们神情麻木,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内心绝望而形如枯槁。
“当我的军令下达,谁也不许后退,谁后退一步,我亲自砍下他的头颅。
但是我保证。
谁立下的功劳,都不会被别人拿走,赏赐和提拔,都会全部落到他本人头上。”
大山召集了自家的军官。
他以前是不敢这么说的,因为他连自己的功劳都无法保住,但是这回不同,因为有平辽侯亲自作保。
如果是朝鲜官员的保证,大山不会信。
但是对于平辽侯的话,大山愿意相信,他不认为以平辽侯的伟岸,会不遵守承诺。
大山从来不会骗人。
所以当他这么说,很多人都信。
谁也不想在当奴隶。
死亡很可怕。
可是绝望的生活和痛苦的麻木,比起死亡更可怕。
卫所军也是人。
橘生南国为橘,生北国则为枳。
这是历史多番证明的事实。
同样的人。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地方,能判若两人。
军队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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