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惊堂木重响。

    任秉义冷眼俯视杜承烨,说:“既然杜衙内不肯说实话,那么就由本官来细说吧。”

    旧案中难免牵扯到多方势力,所以早在任秉义有这个心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部署了除府衙以外的人手,对案情相关的人进行了一次清查。

    当然,方楼的死属于意外。

    只不过这件事更印证了任秉义的猜想——

    府衙内有不轨之徒。

    也因此证明,此前任秉义将案情梳理交由几个儿子去处理,是多么正确的一个做法。若是照原本的规矩,卷宗被府内判事曹官经手,现下便极难找到突破点。

    “在本府重审旧案之后,方楼嗅到风声,秘密将自己的父母妻子迁去许州,并想用这些年从你手下赚来的钱从扬州脱身。可你跟本府一样,对其动向有所察觉,故而等到方楼家眷抵达许州后,亲自前往许州处理了他们。”

    对方楼,任秉义曾承诺过保他与他家人一命。虽说如今方楼已经魂归九泉,但其家眷的确在任秉义的照拂下,死里逃生,如今被好生保护了起来。

    至于杜承烨为什么不惜冒着被揭穿的风险,也要亲赴许州……

    起初任秉义猜测是因为杜承烨不放心经他人之手,可真当许州的回报呈上他案几时,他才恍然大悟,哪里是杜承烨信不过旁人?分明是杜承烨身后那人信不过!

    “可惜的是,他们没死。”

    末尾这四字一落,强作镇定的杜承烨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吞咽着唾沫,斜抬头,望向任秉义,说:“既然没死,那任知州就该知道,抓了我们家老八就已经是结束。”

    墙后的沈轻灵怔忡片刻,立刻想到了一个令她后怕的可能。

    而杜承烨仍然在说话:“任知州,我劝你还是看清脚下的路。当官为民是不错,但俗话说,流水的知州铁打的世家,刘继安那样谨慎的人,最后不也落了个左迁的下场?”

    任秉义听得怒掌案几,俄而起身,竖眉道:“竖子!你杜家不过是地方商贾,便敢以此等身家来要挟本官?!”

    可沈轻灵从任秉义的勃然大怒中,看到了妥协。因为哪怕其已然怒发冲冠,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甚至在收拾好情绪之后,挥退了左右官吏。

    到此时,审理才算进入正题。

    “任知州。”杜承烨同样察觉到了任秉义的低头,他脸上的慌乱散去后,晃晃悠悠起身,一面理着袖摆,一面继续说道:“她的事得瞒着,知道吗?您若是真挑破了,那边是扰乱国政!是破坏边关百姓安危的罪人!”

    任韶春不懂,压低声音问沈轻灵,“二娘子,这姓杜的怎么还嚣张起来了?”

    沈轻灵忙一手一个,将他们抓离了墙边,尔后又匆匆提裙坐到后头的矮几前,自顾自地开始提笔梳理自己的思绪。

    “二哥——”

    本来任韶春还想转头问任韶言,结果任韶言眼刀子甩过去,翻掌盖住了他的嘴。

    杜家、打更人吴卯、于奔、仵作、杜家老妇人,看似只是一起寻常的谋杀案,背后却隐藏着诬陷栽赃、杀人灭口等暗涌。

    更关键的是,杜家动得太快了。

    任秉义这头还只是从方楼的嘴里确认了杜衙内的指使,就有人暗中除了方楼,而杜家更是直接丢了个庶子出来定罪。

    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不想任秉义继续查下去。

    前世的任秉义于元德五年左迁澄州团练使,彼时官家厌其不会变通,甚至口谕十年不调。当时沈轻灵在邸报中看过一眼,只当是寻常的升降,并没有多想。

    如今想来,任秉义的左迁之祸,其实从这儿就埋下了。

    只不过那人的手段通天,且背后纠葛实在太深,所以哪怕任秉义冒着杀身灭族的风险挖出了真相,最终吃尽苦头的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沈轻灵相信,任秉义清楚自己要走的将是覆灭之路,正因为他从来都清楚,所以他不许子嗣入仕,所以他遣散左右。

    真相重要吗?

    重要,但要看与什么相比较。

    “去,叫你父亲……”沈轻灵的草书旁人一时间难以看懂,她飞快地盘清楚细节后,又迅速将纸揉做了一团,抬头对任韶言说道:“这案子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去跪着求他,以你们母亲的名义求他。”

    任韶春和任韶言面面相觑,并没有动。

    “去啊!”

    一声厉喝如醍醐灌顶,将茫然的两兄弟给激得打了个哆嗦。

    他们看着面前这位面如春华的小娘子,一时间竟是从她那单薄的背脊上,看出了重若群山的凝重,然而再看,又带着些许怜悯。

    似菩提萨缍。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任韶言来不及多想,卷袖便往外跑,尚云里雾里的任韶春连忙跟了上去,临出门还回头瞧了沈轻灵一眼。

    沈轻灵颓然跌坐回椅子上,有些无力地想到,她明明已经发誓不再去掺和帝王家事,明明已经避祸扬州,却仍然身不由己地出了手。

    或许是命定吧。

    她清楚,在面对任秉义这样的直官时,她总是会被其身上的倔强所折服。

    这也是命运的一种使然。

    半个时辰后,任韶言拖着父亲回来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任秉义的眼中甚至带着求死的决绝。这股决绝在任秉义看到沈轻灵时,陡然偃旗息鼓,接着便化成了一声叹息。

    已经重整情绪的沈轻灵对任秉义拱手一礼,说:“任知州,吴卯案可以到此为止了。”

    任秉义的嘴唇上下翕辟数次,情绪几起几伏,最后却只说得出三字:

    “你知晓?”

    闻言,沈轻灵点了点头,并不忌讳地说道:“还望任知州恕罪。非我有意揣度,这吴卯案之内情已然明晰,但凡经手,便能窥见一二……若您继续查下去,只怕抄家灭门之祸不远矣。”

    她毫不怀疑,曾经的任秉义之所以没有被抄家,不是说那背后之人心怀怜悯,而是因为吴卯案并没有被挑上明面。如此一来,若真对任秉义下了死手,难保再生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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