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嘎吱——

    “站住!谁给你们的胆子这般轻视我们?我们可是娘子派来接灵小娘子的——”

    马车摇晃的动静和喧闹的人声将昏昏沉沉的沈轻灵从混沌中唤醒,她不悦地拧着眉头,刚一起身,就发现自己面前有人掀开帘子闯进来了。

    混账!

    沈轻灵低喝了一声。

    来人是个身穿靛蓝色下人袍的中年嬷嬷,满脸横肉,两眼吊翘,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继续颐指气使,就被外头的人给拖拽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沈轻灵突然想起来这自己面前这个恶妇是谁了。

    这人姓焦名六娘,是沈曾的夫人许嫣从娘家带回的家仆,对许嫣和许嫣的子女尤为忠诚,不少腌臜事都是她在暗处代行。

    刚想起焦六娘,沈轻灵就反应过来自己所遭遇的事尤为不对劲,她本该是在福仪宫里病逝了,可怎么一睁眼,又到了马车里?

    还看到了那个早就已经化作枯骨的焦六娘。

    难不成——

    刹那间,沈轻灵脑海中有千丝万缕闪现。

    “二娘子醒了?别是被那蠢妇吵着了,福叔这就将她逐出去。”第二个掀开帘子的,是张令沈轻灵熟悉又陌生的脸,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憨厚稳重的声音更是激得沈轻灵身子一抖,眼眶湿润。

    是福叔。

    是那个明明自己什么也不会,却咬着牙从头开始学武学剑,最后在北疆战场上拼死护她左右的福叔。

    是那个在诏狱里为了给她谋取一餐一食,活生生被贪婪的狱卒给打死的福叔。

    诸般情绪回涌,沈轻灵手脚并用地从矮榻上起身,一把揽住福叔,呜咽道:“是我在做梦吗?福叔,我知错了……若这是地府冥间……”

    温暖的怀抱,足以驱散所有未知的惶恐。

    可沈轻灵转念一想,这必然不是幻象。

    若真是地府冥间,真是日思夜想的幻境,她又岂会梦到焦六娘那恶妇人?想来,是上天怜悯她蹉跎一世,错过了身边这些珍她爱她之人,才叫她重走一遭。

    这样的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一股强有力的热流,滋润温暖着沈轻灵的内心,抚平她苏醒以来的焦躁和担忧。

    沈轻灵还没说完的话被福叔连忙截住。

    他拍了拍沈轻灵的背,柔声安慰:“二娘子可是梦魇了?没事,没事,福叔给你拍掉!瞧,拍拍拍,魇鬼就被福叔吓跑咯!”

    少时沈轻灵每每做噩梦惊醒,福叔和平娘就会拿这话来宽慰她。

    平娘——

    想到平娘,沈轻灵直起身来,双手攥紧福叔的袖摆,切切问道:“福叔,平娘呢?平娘在哪儿?”

    元德三年九月十三,她踏入汴京的第二个月,平娘就因为风寒而被沈家送出汴京,最后在京郊的一处破落院子里郁郁而终。

    恨吗?

    如何不恨。

    平娘是最护着她的人,沈家送走平娘后,立马就塞来个严苛的管教婶婶,说是看沈轻灵长在乡野不是规矩,要好好教导,实际上就是放个眼线在沈轻灵身边。

    看沈轻灵这慌慌张张的样子,福叔赶忙宽慰道:“可是睡蒙了?平娘与那几个镖师在后头车上呢,若是二娘子有事,福叔帮您叫她过来。只是不要当着平娘哭呀,万一平娘以为是福叔没御好车,可是要怪福叔的。”

    他半开玩笑,半是疼惜。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娘子不敬!”

    马车外,焦六娘还在叫嚣着。

    平娘的声音跟着传来:

    “什么对娘子不敬?你便是你,一介粗鄙仆妇而已,居然还假作娘子之令,等我家二娘子抵达汴京,定当向郎君禀告此事,将你这仆妇发卖了去!”

    汴京?

    对了,这就是去汴京的路上。

    沈轻灵是去汴京投亲的。

    更准确一点说,是她那个官至中书侍郎的父亲沈曾,总算想起了自己在赴考前,还有个糟糠之妻,还有两个女儿。

    彼时沈曾已经娶了昔日老师的女儿许嫣,与许嫣育有一女二子。

    若没有这一出,沈轻灵与母亲林秀雅在汝南其实也过得不错。

    虽比之汴京不足,但因着林秀雅有几分手艺,家中也就不至于粗茶淡饭,且因为沈轻灵的阿姐早夭,林秀雅几乎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沈轻灵,家中的两个仆人也都视沈轻灵如珠如宝。

    原本林秀雅并不希望沈轻灵掺和到汴京那权力的漩涡中去,所以她从不主动联系沈曾,希冀着沈曾就此彻底遗忘她们母女三人。

    可汴京的信……还是到了。

    蹊跷的是,林秀雅在接到沈道书信之后,不过数日便开始咳血,哪怕福叔与平娘为其苦心寻医问药,也都没能止得住她病情的恶化。

    只月余,林秀雅就溘然长逝。

    “灵儿,母亲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求你能平安……”

    这是林秀雅对沈轻灵说的最后一句话。

    以沈轻灵的机敏和聪颖,她如何不知自己母亲的病情有蹊跷?是故,沈轻灵在安葬了母亲的第二日,便收拾了家中所有财物,领着福叔与平娘赶赴汴京。

    到后来元德十年的巫蛊之案爆发时,沈轻灵明知道李彧是无辜的,明知道官家将巫蛊之案交给沈曾去查,是希望给李彧和沈家一次机会,却还是以身犯险,故意将沈家拉入了乱局。

    不单单是因为许嫣就是毒杀母亲的元凶。

    还因为那毒经过了沈家每一个人的手,是沈曾的默许,是沈家上上下下合谋的罪。

    无数的过往在沈轻灵眼前回溯,她捏着车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捏得竹帘咔咔作响。还是福叔察觉到了沈轻灵的异样,连忙过去握住沈轻灵的手,防着她伤到自己。

    “没事……福叔,我没事。”沈轻灵抿唇一笑,明亮的眸子里是乔装出来的轻松。

    焦六娘这人又蠢又坏,之所以会到这儿来挡沈轻灵的车,是因为那位沈府的女主人已经知道沈轻灵快到汴京了。当然,焦六娘领的是接人的令,实际上是过来给沈轻灵这个乡野丫头一个下马威的。

    当年沈轻灵虽略有手段,但到底是没做好准备,所以从临桥这里遇到焦六娘起,就落到了许嫣的圈套里,才有了后来入沈府的种种糟心事。

    思及至此,沈轻灵按下福叔的手,倚着他下了马车。

    外头天光正好。

    聒噪的焦六娘与一众奴仆被几个镖师挡去了离马车有百步之遥的树林岔道口,平娘也在那头,看样子,是平娘不希望这大嗓门的焦六娘吵到马车里的沈轻灵。

    此刻光是看着平娘的背影,沈轻灵的心底就升起了浓浓的依恋。

    她提裙快步朝平娘走去,待到近前时,还没开口,就听到那焦六娘嗤笑了声,嘲讽道:“这位就是灵小娘子吧?看来娘子说得不错,灵小娘子的确是得学点儿规矩,入了汴京后,可不能这般提裙大步跑动,没点儿涵养。”

    焦六娘那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

    平娘听得火冒三丈,却又得忍着不动手,只是嘴里不输半分,说:“规矩?我们二娘子是嫡女,我们林娘子是正妻!若说规矩,这便是规矩。”

    “呸——”

    本来焦六娘是还想挤兑平娘几句的,没成想,这刚对上沈轻灵的目光,刚出口一个呸字,心底就冒了个寒战,不自觉咽下了后头的话。

    “掌嘴。”沈轻灵漠然地扫了一眼焦六娘,随后亲昵地挽住平娘的手,转头道:“前头可是快到卢馆镇了?我醒来就没瞧着你,还以为你在后头车上呢。”

    那句掌嘴,是在支使镖师做事。

    这群镖师都是从汝南跟过来的,收钱护卫,本不会做这种扇人耳光的,更别说还是去扇个妇人。可不知怎的,沈轻灵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叫镖师们下意识就遵从了,而且抬手时,半点儿余地不留。

    啪啪啪三下。

    练武的汉子的手打出来的三巴掌可要比寻常耳光更重,焦六娘的脸登时肿得老高,再开口就只有咿咿呀呀的含糊口水声了。

    “二娘子,她是许娘子的人……咱们是不是不好动手?”平娘倒是没觉得沈轻灵打人不对,只是顾忌着焦六娘背后的许嫣。

    沈轻灵将头靠在平娘的手臂上,软糯地开口:“这妇人矫令行事,便是拉到父亲面前,父亲也不会责怪于我的。毕竟,是父亲三番五次地写信请我,我才去汴京的,不是吗?”

    短短几句话,倒是吓得焦六娘立刻闭上了嘴。

    她本就是凭着对许嫣的一腔愚忠在做事,如今乍一听到沈轻灵这话,少不得心里要掂量掂量沈轻灵在沈家家主心中的地位了。

    焦六娘不敢吱声,后头那些跟着她来的奴仆就更是没话说,纷纷喊着灵小娘子恕罪。

    灵小娘子。

    听到这称呼,沈轻灵眼底有讥讽一闪而过,许嫣不愿意将她与她的母亲纳入沈家族谱,就让家中奴仆以灵小娘子称呼她,对外也都是说,旧时养在乡野的幺女,不提她的生母,不提她的嫡女身份。

    对于入不入沈家族谱,沈轻灵并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不是为了追查母亲的死因,当年她可能连沈家那个宅邸都不会跨进去半步。

    如今——

    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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