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徐家人围坐一堂其乐融融吃早饭,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今日是徐厚添问斩的日子,直到门丁行色匆匆跑进院通禀。

    “老夫人,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门口来了好些披麻戴孝的人,指名要见七公子。”

    “可有问是什么人,寻钰哥儿何事?”三老爷搁下筷子。

    “只说是七公子的长辈,旁的不许小的询问。”门丁答道。

    “啪!”二老爷把筷子重重拍在饭桌上,“杏花村这帮狗杂碎,钰哥儿不用管,二伯去教训他们。”

    说话的功夫,二老爷已经起身离开座位,开始招呼人操家伙。

    “我也去!”二夫人三夫人也站起来,尤其是三夫人,柳眉倒竖,只恨手边没把杀猪刀。

    “加上我。”五小姐徐林芃放下汤匙,捋了捋袖子。

    “还有我,还有我。”老八徐林芙噌地跳下椅子,拍了拍小胸脯,高高昂起小下巴对宁钰道:“七哥哥别怕,小八保护你。”

    “七哥哥别怕,小九也学功夫啦。”老八的万年跟班老九徐林蓉跟着跳下椅子。

    宁钰含着半只汤匙冲老八老九点点头以示鼓励,旋即扭头瞄向老夫人。

    来人的身份她已经猜到,辈分太高不好出手,没瞧见老人精大伯还安坐不动么,估计同她一样,晓得来人不是他能随便指摘打骂的,索性干脆不动。

    瞧着吧,某几位躁动家人马上要被喝令。

    果不其然,二老爷一只脚刚踏出门口,老夫人咽下嘴里的米糕,气沉丹田,缓声道:“坐下。”

    声如洪钟,自带一股不容反驳的强悍威压。

    “娘!”二老爷伸手捞过家丁递来的木棍,鹳骨青紫未消又添新怒,“他们欺人太甚!”

    “怎么,你还想对你祖母动手?回来坐下,吃饱饭再说。”

    老夫人口中的祖母,年逾九十,南里县远近闻名的高寿老人,乃是三位老爷的嫡亲祖母,即宁钰等人的亲高祖母,任二老爷再横,在老人家面前也断然不敢造次。

    “娘……”二老爷不情不愿回到饭桌。

    其他几位蠢蠢欲动的也乖乖坐下。

    ……

    杏花村徐氏一族,族长徐盛,族老徐启、徐勤。

    三位年过七十的老者,拱卫着一位更老的老妇人,停在朱红大门外。

    在他们身后,排列着十几位“厚”字辈徐家男丁,年长的超过六十岁,最小也有三十出头。

    排在最后的,是数十妇孺。

    妇孺们素衣裹身,女的头戴素白绢花,男的缠着白长帕,个个神情悲怆黯然,双手垂在身侧成排站立,比昨日跪门堵人的男丁还要多。

    前排的男丁们虽未着孝服,手臂上却也系了白布。

    面对巍峨庄严的朱门绣户,现场许多人心里是胆怯的,同时又心生羡慕。

    也有暗自嫉妒,诅咒大门里的人倒大霉的。

    在杏花村一行翘首期盼下,门丁将大门敞开到最大。

    一根暗褐色拐杖先探出门槛,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林氏跨了出来,接着家丁护院鱼贯而出。

    而姓徐的子子孙孙,竟是一个也没出来。

    老夫人出来后,目光径直落最前方的头裹墨蓝色头巾老妇人身上。

    “三十四年不见,不知徐老太亲自登门有何贵干?”

    老妇人蜷缩身子窝在竹编担椅上,身躯干瘪宛如一个六岁小童,怀里抱着一块先人牌位,不知是装作没听见,还是压根听不见,总之并未给出一星半点反馈。

    那先人牌位不是别人,正是三位老爷的祖父,也就是老妇人的亡夫徐十八。

    徐盛咽了下口水,代老妇人答道:

    “老三媳妇,娘六年前已经听不见,我们今日来是……是为老二家两个不肖子孙,犯了那等错事,合该一刀砍了,但毕竟血浓于水,今日爹娘都到场了,老三媳妇,你看……”

    “闭上你的狗嘴!”不待徐盛说完,老夫人抬起拐杖重重顿下。

    “别跟老娘喷粪!我呸!你们杏花村徐氏一门要死要活与我林氏无半毛钱干系。”

    “我只问你们,我林氏与你杏花村徐氏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日一个个的披麻戴孝,一副死爹死娘的衰样,堵我林氏的门,诅咒我林氏子孙,究竟是何居心?”

    “当真以为我林氏还是三十年前,任你们搓圆揉扁?”

    想到当年这帮子人干出的龌龊事,老夫人顿觉怨气难消,指着徐盛徐启等人数落。

    “老三媳妇,爹娘在此,你破口大骂,若老三还活着,非让他扇你两巴掌。”被人指着鼻子骂,徐启登时来了火气。

    “老娘三十四年前就不是你杏花村徐氏一族的媳妇!”老夫人冷漠道。

    “你——”徐启气急,想到中午就要被砍头的儿子,才堪堪压住火气。

    “赶紧叫徐宁钰出来,给一众长辈跪下赔礼道歉,发誓保下老大和勇哥儿的性命。身为徐家子孙,胳膊肘竟朝外拐,要杀自己的堂伯堂哥,简直不配为人。”

    闻言,老夫人登时感觉压制不住喷薄爆发的怒火,用拐杖指着徐启的鼻梁,大骂:

    “姓徐的,你是耳朵进粪水,还是脑子长猪草了?老娘告诉你,这门匾上虽然写着‘徐’,但这宅子里的人,姓‘林’,谁要敢动我林胜男的子孙,哼,老娘叫他断子绝孙!”

    “林氏——”

    徐启忍不住往前跨出半步,被徐盛伸手拉住。

    徐盛冲徐启微微摇头,让他稍安勿躁,随后转向老夫人林氏,赔笑道:

    “老三媳妇,你误会了,我们今日来,不是想冲撞谁,只是想同钰哥儿说几句话,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生商量,再怎么说厚添是他的亲堂叔,勇哥儿也是他的亲堂哥。”

    徐盛细细观察着老夫人林氏的神态,见她尚算克制,才继续道:

    “厚添父子犯了错,该罚,该打,也不是让钰哥儿放了他们,只是能否看在血缘一场的份儿上,给他们留条生路,不管李家丫头要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赔。”

    “三十年前我做错了事,这些年良心难安,日夜忏悔,到今时今日,是再见不得任何一个徐氏子孙遭难啊,老三媳妇,你是良善之人,想必能体会这种心情。”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徐厚添徐宁勇两个蠢货死不死不打紧,关键是让老三媳妇对他刮目相看,最好老三的子子孙孙全出来看看他这个堂祖父是何等关怀小辈。

    老夫人静静看着徐盛表演。

    李家村一案,五孙女和老二夫妇与她说了,真是大快人心。

    之所以听他们废话半天,不过是想看看伪君子徐盛到底想干什么,以她的了解,徐盛绝不是会为别人的儿孙低声下气求人的主儿。

    呵,没想到啊,这狗东西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痴心妄想!

    “屁话少放,要伸冤上衙门去。老娘就问,你们是自个儿滚,还是老娘送你们滚?”

    这个林氏,真是油盐不进。

    徐盛暗骂一句。

    在这儿他们是徐宁钰的长辈,到衙门他们不过是一介布衣平民,去堵县衙,岂不是给徐宁钰正大光明抓他们的理由?

    傻子才去。

    再说求情只是顺带,真实目标又不在此。

    “老三媳妇……”

    “来人啊,这群人上门挑事,入户抢劫,欺负我孤儿寡母,给老娘打,打完送官。”

    徐盛耐着性子,还想再树立一下博爱仁慈的老长辈老族长形象,却听老三媳妇一声令下,又见一群手提棍棒的壮汉家丁,潮水般涌出大门,其中一个朝着他的大腿,抡起一棒。

    “哎呦,天耶!”徐盛大腿一麻,哐当倒地。

    徐盛倒地后,三十多个家丁只是扬棍站到老夫面前,并未对其他人下手。

    这时,从后门出去的其他徐家人也喊来了不少南里县熟人。

    街坊邻居别的没听到,独独听到老夫人喊的那句入户抢劫。

    徐家人在南里县的名声好,和杏花村那点恩怨不少人也知道,再一看人数对比,立马站到徐家人一方,嚷着将这群人送官。

    先打一顿,再送官。

    不能让小人得志。

    “三嫂,我们一房只是来凑数的,家里还有事,小弟先走一步。”始终没说话的徐勤见势不对,朝儿孙们使了个眼色。

    徐勤的儿孙抢过徐老太坐的抬椅,抬着老人家,脚底抹油先跑为敬。

    他们一房本就是被许盛徐启逼着来的,不跑才傻呢。

    见到徐勤一房跑了,徐盛徐启名下有些聪明的,也偷偷跑了。

    最后留下十几个死脑筋的,挨了顿揍,送到县衙。

    值得一说的是,族长徐盛让儿孙们抬走了,名为医治,实为跑路。

    所有真正遭殃的,全是呆头鹅徐启一房的自子子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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