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萤萤烛光

    韩高靖还军后,七月,年方五岁的天子,在晋阳改元元康。虽是一岁,但年号有二,自当年的七月起,便是元康元年。

    河东在马汉阳控制下,南阳晋军与晋州不通消息,果真成了一支孤军,但南阳乃北依山川,俯瞰平原之地,南阳守政令清明,是个才俊,南阳郡兵也恪尽职守,而庞峻、窦延年仍以震慑拖住南阳为主,是以南阳尚在对峙之中,又多守了半年多,直至元康元年十二月。

    姜恪所率主力仍在长平与晋对峙,董宁所率豫军便在长治攻打晋军。豫世子虞奉安至十月再夺武安。

    元康元年十月,中护军石英亲率大军出晋阳,经滏口陉道,攻长治。一个月后,豫州将董宁战败,豫军退去。石英与姜恪对峙至十二月,时值隆冬,大雪满山,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战地苦寒,难以再战。

    又加上杜平遥数次派宋希于平阳出兵,趁冰雪封住黄河,过河攻打河西地,皆被秦军打退。平阳乃是晋阳门户,不可有失,杜平遥不敢过于冒险,因此不敢尽数出击,退守有余,进取不足。于是秦晋便定了盟约,秦军退出长平,双方结为盟好。

    因秦夺河东地,南阳成为“孤悬之地”,难以持久。杨灏不愿其落入韩高靖手中,便咬牙与荆州约定,归还给荆州,南阳本是荆州地,荆侯自然是顺理成章、毫不客气地同意接收。如此杨灏虽失了南阳地,却把难题留给了韩高靖,他不信韩高靖到嘴的肥肉肯吐口。所以他虽订立归还荆侯的盟约,却并不急着撤回南阳军。

    杨灏孤注一掷放弃南阳宛城等地,消息传到雍都,集议之时,便议论纷纷,大多武将都以为该命庞峻及窦延年立刻进攻宛城,夺取南阳,如此近可与河东地连成一片。远可向南威慑襄阳,向北可进取洛阳。

    此时姜恪正在还军途中,众将无马首可瞻,持此议者甚众。唯郭令颐与陈延以为不可。

    韩高靖于是罢议,此事便暂且搁置。于是杨灏使者虽与荆侯达成有关南阳的盟约,但庞峻、窦延年尚屯兵南阳,所以南阳的去向仍在相持之中。

    其时云津有孕,韩高靖不欲其劳心,自然此事不再知会她。

    然而云津还是自己问了出来:“仲勉,南阳可有何打算?”

    韩高靖见她已经问了,便不再隐瞒:“杨灏要将其还给荆侯,两方已经盟约。但我们还没撤军,正在相持中。”

    “尚书丞怎么说?”

    “他主张撤军,除了他和郭公,都主张夺取南阳。”

    云津一边穿针走线,缝着一件婴儿肚兜,一边道:“主张夺取南阳的,可是为了打通宛洛通道,同时威震襄阳?”

    见韩高靖点点头,云津才又放下手中针线,认真说道:“那固然是长远战略,可是眼前却过不去。”

    “嗯,说说看。”韩高靖却从她手中接过那婴儿肚兜,放在掌心里,只觉这肚兜不过他巴掌大小,便拈起来边瞧着边随意问了一句。

    “晋阳之所以有此一败,多半是因为内外人心涣散,‘失道寡助’,犯了众怒。如果我们夺了南阳,自然与荆州结仇是无疑的了。便是豫州,只怕也担心我们威胁到洛阳。晋王之所以不退兵也是为此。他巴不得趁我们夺南阳,他就可与荆州结盟,夹击我们。那样我们两面受敌,独立难支。南阳是块肥肉,可是吃不好,会噎死人。如此虎视眈眈的形势下,就算勉强得了,也难久守。且要分兵把守,分散我们的兵力,得不偿失。如今正是与晋对峙的关键时期,我们还是该结交荆州、亲近豫州才是,何况南阳放在荆侯手中,比放在晋王手中局面要好得多。”

    韩高靖点点头:“你论析得更透彻。只是如今该养身子才是,不可操心太过。”

    云津便自笑道:“想必你心里早有有了决断。何况如今又有郭公、陈延辅佐,我这毛病确是该改改了。”

    韩高靖知她想法,便道:“别想多了,我无论有了谁都不如有你。只是你上次生阿荆时,惊了胎,太过凶险,这一次该安心养胎才是。”

    说着便将那肚兜放在云津微微隆起的腹部,笑道:“哎,居然这样小啊。”

    云津大囧,忙将那婴儿肚兜揭起来丢到他身上,笑道:“其实这腹中之物,还没有这肚兜一半大呢。”

    韩高靖既觉吃惊,更谓有趣,低头向她肚子上瞧去:“里面这小人儿,有这样小吗?”

    二人正调笑亲厚间,却有侍女来报,说是陈延求见。韩高靖便轻拍她肚子,道:“一会回来再量量你的大小。”

    说罢便在云津又是咬牙又是笑中,出门而去。

    双方派遣使者,议定善后事宜,是在十二月底。但庞峻、窦延年方撤回雍都,却是在之后的元康二年二月了,随之杨灏亦下令南阳撤军。依照此前双方约定,河东秦军让出通道,令南阳晋军以及官署经河东地还军晋阳。

    那一年最得意的只怕就是荆侯了,在与越州之战中得胜,连下数郡不说,且莫名其妙地得了南阳地,简直是天上掉下了的馅饼,自谓是上天所赞,于是荆州宴飨庆贺一月之久,大赦。

    韩高靖则按军功封赏拜爵,其中顾显拜为校尉,钱斌、庞峻等人升为中郎将。邵恒被召回,拜为长水校尉。姜恪封乡侯,令狐嘉树、马汉阳、郭孝攸等皆予以荣称,并为亭侯。

    并以河东郡方战乱,免纳粮税一年,河东军民士庶皆称善。

    同时韩高靖传令全军,此后攻城略地,皆不得袭扰百姓,不得夺人妻女财帛,并访求当地贤能,予以封赏授职,其中大族,若能为所用者,一如秦川之族,不可厚此薄彼。违令者以军法处置。

    晋阳因失河东地,失武安,为保存实力,又出让南阳,实在窝火。

    但杨灏修养极好,照样款待雍都使臣,面不改色。见使臣中有韩江,慕其风华,便相邀去其私第,专设私宴把酒言话。

    是日飞雪茫茫,将整个晋阳埋在皑皑一片雪白江山中,却也深厚平静,世间美好的样子。韩江亦十分应酬,装扮一新,便早早赴河山馆之宴。

    韩江行走天下,尤其在崇尚奢华的荆州淹留多年,自谓天下的饮食佳味都已尝尽,然见这河山馆中精致菜品,亦称赞不已。

    “听闻韩公子亦爱佳酿,此乃数岁前所酿屠苏酒,请韩公子品鉴。”

    韩江举酒,向鼻尖处一嗅,赞道:“此酒色泽温润,香气醇厚,多年未见如此佳品了。”

    “那么,韩公子可是多年前曾见此佳品了?”杨灏似若无心地笑问。

    “那也要品过才知。”

    说罢便饮尽杯中酒,只觉此酒味道绵长,醇香经久不消,他心中一震,这酒味如此熟悉,竟如故友,便问:“晋王佳酿果然非同凡响,不知此酒从何处得来?”

    杨灏十分爽快,道:“近来我新结识了一位造酒士,此乃她家中藏之数年的上好屠苏酒,我饮了觉得不错,便请韩公子同来赏鉴。”

    韩江沉吟良久,道:“不知这位造酒士是晋王家中的,还是外面结识的?”

    杨灏道:“是我新聘的,不如请韩公子一见,她于品酒之道亦十分在行。”

    说罢也不等韩江表态,便低声吩咐侍女。不多时那侍女便领了一位头戴帷帽的素衣女子前来。那女子便跪坐堂下,不言不动。

    韩江目光倏地收紧,紧紧捏着酒杯,强向杨灏笑道:“这造酒士……竟是个女子?”

    杨灏笑意洋洋,道:“韩公子不要看她是个女子,手段高着呢。说起来她也是从雍都来的,是已故典酒吏之女。数年前来投晋阳,听说当日在雍都也小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都饮过她的酒。不知韩公子可曾饮过?”

    韩江摇摇头:“我生平所尝之酒,品类繁多,不知可曾饮过此女所酿。”

    杨灏轻轻笑道:“那便是没有饮过了,此女所酿之酒,与众不同,若是饮过,当终生不忘。”

    韩江不由向堂下望去,似若无闻,似若有闻,随口漫应:“真有这么令人难忘?”

    “是呀,我就是饮了她的酒,觉得再难忘记,才将她聘了来。方才,韩公子不是也尝过了吗?难道不觉得难忘吗?”

    杨灏晦明不清的话语幽幽传来,韩江却心神恍惚,全然如风过耳。不想那杨灏已向侍女微微颔首,那侍女便走到堂下,揭开那造酒女子的帷帽。

    韩江一见,手中杯不由脱落,心中绞痛,有如断肠。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得来竟是这种情境下。他无数次幻想过再见时的情形,想过悲,想过欢,想过生,想过死,唯独没想到是这般。

    她原本就是个娇弱女子,此时更加瘦怯,虽然容貌依然如昔,掩不住倾城之色,但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可知她丢失之后,境遇非佳。

    也不是是愧还是悔,还是痛失所爱本该有的滋味,他只觉心痛如绞。

    他全忘了身外事,忘了正处龙潭虎穴般的河山馆,忘了冷冷打量他的杨灏,唯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些年为何不多来晋阳?为何来了晋阳却不曾打听城中擅长酿酒的女子?

    他身不由己,恍如梦游,慢慢向堂下走来。隔着七八年的光阴——原来你在这里啊。

    “君王别和韩公子开玩笑了。”那堂下女子略带疲倦而掩不住清越美妙的声音惊醒了他:“我本是君王姬妾,却说什么造酒士,待会韩公子发现自己被戏弄,该生气的。”

    韩江顿时停了下来,却见那女子上前来,躬身、屈膝,行相见之礼。他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开口:“君王不过和韩公子开玩笑,韩公子千万别恼。”

    说着,她娉娉袅袅地绕过他,径直向堂上走去,不管杨灏冷冷的脸色,便坐在他身旁。

    杨灏却淡淡笑着吩咐侍女:“给韩公子重新换个杯子,”

    此时韩江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转过身来,笑道:“晋王这爱姬生得太美,韩江行走天下,从未见过如此美人,竟似昆仑神妃、高唐丽人,不觉忘情,请恕仆唐突之罪。”

    杨灏便挺身而跽,举手请韩江再入席,一边却浑不在意似的:“不知者不为过。韩公子此前并不知她是我的姬妾,这都怪我。原想和公子开个玩笑的,哪知我这美人实在生得太美,竟把公子给迷住了。孤以卮酒向韩公子请罪。”

    韩江忙道“岂敢”,忽见堂外雪下正浓,飞琼扯絮般。触动心事,神色怅然,嘴角扯出个笑来,道:“我少年时,除了爱酒,爱行游天下外,就爱耍一套长戈,当日在宁武外祖家,常在雪中舞戈。今日雪下的却好,动了少年时的逸兴,不知可否借贵馆,舞一套长戈?”

    “差点忘了,韩公子外祖家是宁武。如此更亲近了。”杨灏说着瞧了瞧身边女子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的脸,怀着别样的趣味笑道:“梦喻,你今日有眼福了,韩五公子的长戈之舞可称得上是妙绝天下。”

    梦喻巧笑倩兮,仰面向杨灏:“那妾便借君王的光,也得大饱眼福吧。”

    于是仆从将堂门大开,并递上长戈。

    韩江接了,大步出了厅堂,跨过游廊,行至雪中,傲立片刻,便将那长戈当空一搠,扬起飞雪无数,长戈如游龙般穿梭舞动,又兼大雪弥漫,真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妙。韩江身形灵如猿猱,快如闪电,滑入池鱼,腾挪翻飞,俯仰闪转,令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银海翻浪,画戟长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长戈,哪里是人。舞的人固然如痴如醉,看得人也酣畅淋漓。

    一时舞动结束,韩江将长戈插入雪堆中,仰望长天,凝如雕塑,任由那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身。

    片刻天地无声,世间空寂后,杨灏不禁拍手称赏,韩江如醉初醒般弃了长戈,转入厅来。

    “韩公子这一手长戈舞得真乃世间无一,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神采啊。”

    听了杨灏夸赞,韩江不过微微一笑,忽从袖中抖出两支腊梅来,交给侍女,向杨灏道:“适才对贵眷多有得罪,客居此处,无以为表,便借晋王庭前腊梅,以示谢罪。愿晋王及夫人,双双对对,如花长开,千秋静好,永世相偕。”

    淡淡鹅黄色的腊梅,上面的雪珠化成了露,仿佛美人珠泪,惹人怜惜,动人心魄。

    杨灏见此朗声大笑,笑得开心至极:“韩公子真是个雅人。”

    韩江执起酒壶,自饮三杯,向杨灏道:“韩江是个落拓不羁的,从不理世间虚礼。今日领了晋王酒宴,十分尽兴,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踏着无边飞雪,在杨灏已然敛了笑意的冰冷眼神中,大步离去,渐渐隐没在大雪之中,没了踪影。

    雪中还隐隐传来他的啸歌:

    萤萤烛光,岂止一室。

    可争月华,可拟朝日。

    可耀山川,可夺天机。

    燃尽成灰,谁知其意。

    杨灏听得嘴角扬起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转头去看梦喻,却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恍若无闻。

    “你听,这是他给你作歌呢。”

    杨灏大笑,仿佛获知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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