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夏夜里辗转睡去的云津,这一睡就是昏昏不醒。她睡得实在安静,安静地令人有些着恼。
“好孩子,你有这志气,我……甚感欣慰。”
“顾参军与阿荆确实投缘,阿荆这孩子,虽才四岁,平日里不苟言笑,我要去抱抱都不肯,像个大人似的。我只道这孩子大约就是这样清淡性子,谁知方才顾参军这一抱,他倒不推拒。”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倒不像五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儿子呢。”
“顾参军看看,阿荆果真与君侯有几分神似呢。”
“不必了,我已将其母遣送嫁人了。”
“阿荆,能收你做弟子,才是我三生有幸。”
“过一阵子,我和内人要去趟泾阳,阿荆不如就住到顾参军家里吧。你们如此投缘,也方便教诲。”
“公子荆将来若得‘泛若不系之舟’也无不可。”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滂沱大雨中……
她泪落如珠,说:“阿荆,是我不好,我该守着你的。”
——阿荆,是我不好,我该守着你的。
确是她不好,竟忍心将亲生之儿寄养别处。
云津忽然睁开眼,看看窗外,夜气正浓,大概是四更初的天气,一夜之中最暗的时候。她揉揉眼睛,还早,再睡一会。
“你终于肯醒了?”
榻前忽然传来凉凉的人声,令原本迷迷糊糊的云津乍然清醒。她倏地坐起来,一只手紧张地抓着榻沿,另一只手伸向枕下。
“顾参军是要用我送你的匕首来杀我吗?”
“是你?”云津不觉松弛下来,便靠在榻沿上。只因睡得蒙了,连他的声音也没听出来。她这时候已经清醒了,便觉得奇怪,他为何会这时候就来——虽然他经常不请自来,但为了她的名声,除了她刚从荆州回来的那一晚,从不夜留此处。
在这个时候来还是真新鲜。可是大军已然安全撤回,不日就会到达雍都,想必不是紧急军务。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韩高靖隐在夜影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那个……大半夜的,你和我……”
“你和我孤男寡女是吗?”
云津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伸手去取搭在榻沿上的外衫,却被韩高靖捷足先登,一个踏步到了榻前,一把将那薄衫扯过,丢在地上。
云津心里就有气,但想他素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今日必有缘故,见他行动透着古怪,心里也暗自忐忑,嘴上却不示弱:“你干什么?”
韩高靖也不解释,长臂一伸,将她拖到榻边:“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
云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拖给吓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暗暗骂他犯了疯病,说出来的话却和和气气的:“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的事太多,全忘了,今后都不作数了。”
云津忍无可忍,怒道:“韩高靖,你大半夜发什么疯?我们就算从前有什么,也已经是从前了。”
“我惯得你不轻!你若还知道我们的关系早结束了,你敢直呼我的姓名?”
云津一时理亏气怯,她平心静气地一想,也知道这话说得有道理。她一面说着拒绝的话不让他近身,一面却享用着他给的特殊厚待。与他的相处常常任性而为,私底下言语也十分放肆。他不说出来并不是因为不明白,而是他心甘情愿罢了,诚如他在与文武部属论事时,也并不多话,其实一切都在掌握中。
怪道人说“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
一念及此,她便声音低了下来:“这是我的错,以后我定然不犯。可是也请君侯以后不要给我超越你我君臣之间的……任何东西。”
韩高靖身处沉沉夜色中也掩饰不住慑人的怒气,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吼了一声:“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
“我就是太纵容你,就是太怕委屈了你,弄得如今这种地步。你知道我对你从没忘情,也不打算忘情。”
云津总觉得他今天一反常态,不愿与他争锋,遂敷衍道:“行,等打下了晋阳,我一切随你。”
“就现在。”
见他欺身而上,她不觉后退,终至退到墙下,退无可退,他却步步紧随地上了榻来,一把按住了她。
云津总能在绝境之中生出勇气来,于是轻轻一笑:“行,行,反正我们两个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你总得告诉我今天这是为什么吧。”
他倒是停住了,没再做什么,反而退了一步,就盘膝坐了下来,也似乎没了之前的怒气,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你欺骗我的时候,不是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吗?”
“我没……”她理直气壮的否认,突然如同枯泉断绝掉最后一滴水般,再也无声无息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沉默,这等于变相承认了某些事实,云津大概有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阿荆是不是我的儿子?”
他兜了半天,其实并不是因为不能再忍受与她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究其所言,虽然用的是问句,可是他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来问她。肯定是一早九查得清清楚楚了。
“你怎么知道?”
其实她问也白问,韩高靖根本不搭茬。她暗暗推敲起来,知道这事的人就那么几个,许夫人母子躲着还来不及,肯定不能说。陈延更是个人精,他是绝不会沾上这些麻烦的。那就只有令狐嘉树和钱斌。
钱斌与她虽同属郎中令下,但所司不同,接触不多,也不会见到她和阿荆的相处。那么只有可能是令狐嘉树,他在阿荆溺水那日还怀疑来着。
可是以她对令狐嘉树的了解,他不会无声无息的就暗地里告诉他。那会是谁?
“阿荆是不是我儿子?”他还是那句话。
云津知道再不说他大概不会这么彬彬有礼的和她谈了。于是点点头:“是。”
早就笃定了的事,等听她亲口承认时,心中还是涌起汹涌暗潮。虽然是暑热之时,韩高靖心底却只剩一片无底无穷的冰凉,他心口疼痛难忍,汗珠便流了下来。
终于,他慢慢地转身下了她的床榻,站在无尽黑暗中,话语凉薄:“一会我派人安排你离开。”
“去哪?”云津升起无限恐惧。
“我不想再见到你。”沉沉的声音,如闷声不响的锤,伤人于无形。
她忙追上来,一把拉住他:“你什么意思?”
人在夜里中久了,渐渐就能黑暗视物了,她居然能看清他似笑非笑的脸。
见他只笑,不说话,便道:“如果一定让我走,我要把阿荆带上。”
“他是我韩氏子弟。”韩高靖的话中是比愤怒更可怕的冷淡。
“我当初如果不回来的话,就悄悄带走阿荆,你也没有办法。”
韩高靖毫不迟疑地转过脸来,面对面冷笑道:“可惜你回来了。”
他从不这样对她,从第一次见面,他虽然面冷,可对她总是处处容情。今日才知道,他的宽仁优容只是在一定限度之内的,而且他也可以不讲道理。这才是他吧,否则何以角逐天下?
云津知道她从前那些足智多谋什么的,之所以能够绽放光芒,是依托于他的。若没有他的力排众议,她怎可能上堂议事?若不是他实力雄厚,日益拓土,她去哪里施展才能?她渐行渐远,似乎忘记了她自己最初的认知,“良禽择木而栖”,若非参天巨树,良禽无枝可依。
她心里从未有过的虚无无力,哀哀地看着他,语气感伤:“我当初没想骗你。我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时候,你和他们为了与豫联姻争得不可开交。我怎么和你说呢?我若是说了你更加割舍不下,我们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韩高靖凝然不动,仿佛无动于衷。
“我去蜀地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粮草的计划总要人去,蜀地当时情形复杂,令狐一个人忙不过来。何况我一个女人,他们不会对我有戒备心。再加上……再加上,我实在不愿亲眼看你成婚。在蜀地的时候,一想到你和别人成了婚,我就……”
她说到这里,哽咽难言。韩高靖长叹一声,回转身来,颓然坐在了榻沿上,只是依旧沉默。
不过片刻,云津便恢复平静:“本来许伯禽派人来追杀我,我已经死定了。可是没想到能死里逃生,平川先生打通了关系,假装将家眷送出城,将我夹带其中。那时候两军作战,情况混乱,我也不知道会打多久,只好跟着平川先生先到荆楚避开战乱。”
“在三峡道的时候,船遇急流,我差点没了命。离了险境时,才暗自庆幸。我不是庆幸别的,而是庆幸腹中的孩子没事。我以为你那时候对我厌弃的很,唯有这孩子,是你我唯一的维系。有他在,我便不算一切成空。”
“平川先生不放心,就在夷陵休息了些日子。到了襄阳后,已是八月间。那时候……因为一路颠簸受惊,我已经耗尽心力,等生的时候,全然没有力气。平川先生请了五六个名医来,才生下阿荆。可是又遇上大出血,我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只能请平川先生,务必把阿荆交到你手上。当时我也没打算瞒着你。”
韩高靖听了,无声将她拉过来,紧紧搂在怀中:“你别说了,我本不知道这些。”
云津泗泪滂沱,哪里肯停,声音哀哀切切:“我九死一生才生下阿荆,身子总不好。就暂且修养,打听到你还在蜀州,我也不急着回去。有雍都来的客商,就说起虞夫人有孕的事情。我听了,知道你迟早有嫡子,就开始替阿荆打算起来。我没生下阿荆的时候,心里眼里全是什么翦灭晋阳,天下清平的,可自有了他,一心都在他身上。原打算就找个地方躲着,一辈子守着阿荆算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韩高靖想起当初是想放了她的,她如果真选择留在荆州,想必他也就死心了。当然,前提是不发现阿荆的存在。
“我听别人论议你的古怪行事。那些荆州士庶和市井之间街头巷尾的传言,都说蜀州是个不祥之地,你如今得了蜀州,也昏聩起来了。我便问平川先生你都有哪些古怪言行。这才知道你其实是为了寻我。”
“你不该丢下阿荆自己回来的,他那么小。”
“我怕你为难,也怕阿荆成了庶子。但他毕竟是韩氏子弟,不能流落他姓。那时候五公子在荆州,我便去求了他。”
“阿江倒是听你的。”韩高靖淡淡道:“我实在佩服你,不但令狐到现在还想替你瞒。居然还能让阿江给你背锅。”
云津知道这事不能含糊,万一给他们留下嫌隙,将来弄得君臣兄弟不合,忙道:“令狐一开始并不知道,他那时候在黄平部约定和谈,暗地里却是避开成都耳目,好联络人布置粮草。等他发现时,我说你才新婚,先不告诉你,等蜀州的事完了,我自会告诉你,他那时候在蜀州忙的不可开交,便不得插手此事。后来我从荆州回来,他还问我孩子的事,我又骗他没了,他怕你伤心失望,才瞒着的。五公子却是因为我搬出他母亲的经历,他本是母亲在外面生下的,又见了阿荆,就动了恻隐之心。”
每个人都因自己心中的所欲所求、所亲所爱、所伤所痛而有着这样那样的柔软处,所以无论多明智的人都会有突然糊涂的时候,这些匪夷所思的糊涂事在外人看来是利令智昏,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身体里竟藏着这样的软肋。
可是云津却一下子就抓住了,比如韩江因为母亲被父亲抛弃而深藏心中的伤痕。比如令狐嘉树自小不羁,无人能制服的外表下其实是对韩高靖有若神明的敬畏。
她不但抓住了,还狠狠地用了一把。
“你们真有意思,难道给了阿江就不是庶子了?”韩高靖忍不住出言讥讽。
“那不一样,五公子并无江山可供儿子们来争夺。”
她倒是事事想得周全,说不准还做好了等哪一天带着阿荆全身而退的打算。不然怎会教他学什么“泛若不系之舟”?然而他太累了,不愿再同她争辩这些。
“我知道了。”韩高靖终于站起来。
夏日里白昼来的早,鱼肚白的天空之上已染上缕缕红光。
见他慢慢向外走,云津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宽宽的肩背上:“我现在后悔了,想把阿荆要回来。”
“你也知道后悔?当初自作主张的时候……”她难得一现的柔弱,令他动容,到底将谴责的话的咽了回去,声音归于平复:“现在还不行,以后我自然会安排的。”
韩高靖淡淡说着,仿佛疲倦到了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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