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授二年底,越骑校尉郭孝攸与卫尉卿马汉阳先后率所部归来后,蜀州境内断断续续的大小叛乱基本肃清。唯有涪陵孙氏尚仗着家族几世几代营建的堡垒,又熟悉当地的环境人情,尚在负隅顽抗。
天授三年四月,执金吾曹淳坐镇成都,陈延受命为征南将军,率大军攻孙氏,先对孙氏堡垒进行长达数月的围困,那孙氏确实了得,虽被围困,却能够以在当地的影响力自给自足。后陈延借助当地黎庶及土著的力量,攻心为上,至十一月,方一举攻下孙氏,平定整个蜀境。
同年八月十四,汉中郡反。八月十七日,消息传到雍都。韩高靖立即召来亲信议事。参与议事者有中护军姜恪、尚书令郭令颐、司农令袁晨、司农中丞韩江、郎中令令狐嘉树、卫尉卿马汉阳以及参军顾云津。
汉中地虽富庶险要,然不过一郡之力,且蜀州在曹淳与陈延控制下,倒也孤掌难鸣。于是与会之人,迅速议定了兵马的调遣,征战的策略以及粮草的运转等问题。唯独主将的任命有所争议。
马汉阳自然欲自领兵出征,然而他返回雍都不足一年,正在熟悉卫尉职务,故被在场之人否决。郭令颐推荐长水校尉,长水校尉长于奇袭,可出奇制胜。姜恪又推荐羽林校尉庞峻,庞峻虽年轻,但用兵老辣沉稳。最后议来议去,便由庞峻任主将,长水校尉与中垒校尉为策应。
令狐嘉树忽想起一个人来,便道:“此次出兵,有一人倒可令其上阵去磨练磨练。”
韩高靖便问是何人。
“旅贲令邵恒。”
成阳君家的三公子邵恒,自天授元年秋,冲撞了韩高靖,被以“闹市驱驰”罪打了几十棍后,于十月间被令狐嘉树收伏所用。正赶上韩高靖一次次地选拔郎尉和卫尉,于是便推荐到马汉阳所属的卫尉治下担任“旅贲令”。
邵恒之所以能首次被任用即是如此重要的职务,实在是因为在剪除阜乡侯极其从属势力时,是出了力的。但其中也有令狐嘉树爱惜人才,大力举荐的缘故。按理说邵恒该满足了,然而他却不止一次对令狐嘉树抱怨此职非其所愿。
令狐嘉树被他絮叨得烦了,便道:“你嫌这六百石的职务辱没了你,等你拿到了能进阶的功劳着吧。”
邵恒便郁郁:“天子不在雍都,所谓卫尉也好,虎贲羽林也好,不过是秦侯的兵尉,外加常备军备员罢了。虽说算是君侯亲信,毕竟没有立功的机会。”
这样的话也就邵恒敢说吧。令狐嘉树一咬牙,答应一旦有战事便推荐他。邵恒自然雀跃。
令狐嘉树便冷冷瞟了他一眼:“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丢人现眼才好。”
邵恒听了这话,也不说话,坐在上林春的二楼,优哉游哉地对令狐嘉树道:“如果我丢人现眼了,就回来买下这‘上林春’,从此当垆卖酒做个市井儿,不再过问世事。且郎中令家的酒,不管是自用的还是请客送人的,都由我出。”
这誓愿发的不轻,先不说他准备用什么办法买下“上林春”,只说“市井儿”三个字,若真做了的话,那对于出身世家的邵恒而言,是极大的污蔑了。何况还有包了令狐嘉树所有用酒的话。
令狐嘉树自然不食言,果真推荐他。但此言一出,众人皆不赞同。马汉阳第一个道:“邵恒虽悍勇,但其人傲慢豪横,从不吃亏。沙场调遣,一旦苦乐不均,只怕这小子难以节制。还是放在郎中令眼皮子底下,容易控制。”
“邵恒此人,非但悍勇,素有志向,亦有谋略,所失唯有狂傲简慢而已。若用的得当,便可发挥其所擅长,避免其短。当日戎兵破雍都,邵恒也曾有不俗表现。”令狐嘉树道。
“邵恒虽有将才所备之美质,然仅一个狂简,就是为将者之大忌。目中无人,难免刚愎独断,自以为是,不受主帅节制,如何能行军征战?就他当年那点功绩……打几个戎兵和与汉中郡怎么比?”
“戎兵悍勇,天下闻名。”
马汉阳还欲回言,韩高靖忽然插了一句,但话却不是对他二人说的,而是对着一直发呆的云津说的:“顾参军怎么看?”
云津一愣,这才发现,原来众人已经论议了半天了,然而她似听非听的,只知道出征汉中的将领部属,此后便茫然不知。见韩高靖问,便想起刚才模模糊糊听见令狐嘉树说了一句“戎兵悍勇,天下闻名”的话,忙端正坐姿,回道:“戎兵虽悍勇,此时与我结好,不需忧虑。且前日和戎都尉已与手下戎狄骑兵商量出了一人三马的战法,这样可以保证战力。”
云津匆匆忙忙说了这一番话,才觉出堂上不同寻常的气氛来,方才还热热闹闹、汹汹争辩的集议堂上鸦雀无声,几人皆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她知道一定是答非所问了,便立刻红了脸。
韩高靖也被她的回答给弄得云里雾里的,但旋即明白,她方才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想什么心事,并不知前面令狐嘉树和马汉阳的争论,也不知道自己在问她什么,这在云津而言是从未有过的。
他瞧了瞧众人奇怪的眼神,便只好岔开话题:“什么是一人三马的战法?”
云津自然知道他这是为自己解围,便定定神,硬着头皮,故作从容道:“因骑兵擅长千里奔袭,但也因此而使马在奔袭的路上消耗过大,如能一人控御三马的话,则可保证驱驰到战场时,仍能保证马匹的数量和体力。”
众人听了这神奇的控御战马的方法,暂忘了方才关于邵恒的争论,也忘了这不让须眉的女参军反常的走神。
“真有如此神奇的战法?”郭令颐道。
云津忙肃然回道:“确有这样的战法,不过即便在戎狄之中,能够做到的也只有极少数。”
“令弟也是个奇才了。”郭令颐捋须叹道:“他可说有几分把握可训的成?”
云津道:“那日我也这样问,他说已经选了一些天资较好的戎胡骑兵在训练了,说大约是可行的。”
众人还似有不信,只将目光投到云津脸上,唯有姜恪缓缓道:“顾参军所言非虚,那日我到和戎都尉营中去看了,果真正在训练此法。”
众人便不得不信,尽皆慷慨赞叹起来。
韩高靖便借此机,结束了将领任命之争:“既然郎中令推荐,想必是多所考察过的。邵恒既有将才,去磨练磨练也是好的。这次就命他做个先锋吧。”
马汉阳正要说什么,忽外面走进一名亲卫来,趋行直行,径到韩高靖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韩高靖听了,顿时面色凝重。
众人正纳闷,就听韩高靖道:“晋王薨了,世子灏已承袭晋王位。”
堂上几人十分震惊,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云津也如梦初醒。她暗暗细看堂上众人,只见郭令颐与姜恪等俱变了脸色,唯有韩高靖与令狐嘉树对望一眼,却十分从容。
那名亲卫便退至堂下,将“乙亥之变”的大体过程向众人略作陈说。几人又论了半天,个个义愤填膺,愤怒于晋王父子胁迫君主,凌虐天子至于厮。亦皆感奋,振奋于晋王已死,去了心头大敌。然亦惋惜,叹恨为何杨灏未能一同觐见,到底叫他翻得身来。又有忧患,担心这新任晋王杨灏,论手段比之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难以对付。
不管如何,吊唁之辞还是要写的,使者还是要派的。于是几人又匆匆议定该有的礼仪,这才散去。
堂上便只剩下韩江、令狐嘉树和云津仍在。
韩高靖望着空荡荡的集议堂,目光沉沉,仿佛越过万水千山,直达远方,许久他收回目光,道:“到底还是让杨灏躲过一劫。”
云津和韩江听了,均自诧异,而令狐嘉树却是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会意。云津心中一惊,难道,这惊天动地的宫廷政变,韩高靖和令狐嘉树早就知道了?甚至他们从中有所与谋?
云津正自看着韩高靖二人,心中千百思量着,忽然对面韩江笑道:“此等波谲云诡之事,已成定局,非我等再能干预的。倒是眼下有一事,想请顾参军帮个忙。”
云津暂忘了心中计量,忙道:“五公子请讲。”
“今日乃是我家阿荆的四岁生辰,想趁机给他请个开蒙的夫子。想来想去,觉得顾参军再合适不过,不如到寒舍去,让他行个拜师礼,不知顾参军意下如何?”
云津听了,面上便溢出欢愉之色:“蒙五公子不弃,实乃荣幸之至,岂敢有辞?”
韩江便站起身来,欲向韩高靖辞去。却见韩高靖笑道:“今日是阿荆生辰,你不请我这做阿伯的去随喜随喜?”
韩江听了,便道:“正要相请兄长前去略饮杯薄酒呢。”
韩高靖便道:“好,我有些事情略作处理,随后就去。”
令狐嘉树此刻才一拍额头:“今日内人还提醒我早些回去,说是小郎子阿荆的生辰,她一早备好了贺仪。五公子先请回府,略等等,仆去接了内人同去。”
见了令狐嘉树一口一个“内人”的,云津忽然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想起他从前在延庆坊,他仿若主人翁似的一迭声叫着“素容”这,“素容”那的情形。那真是“白首不相离”的一双人。可是他此时,却一副好夫君的样子人前称呼着若臻。从前枕边亲厚、心间眷眷的人,却不知流落何处。
云津并不是觉得他不该如此,且不说若论若臻的品行,本该得到令狐嘉树的厚待,就是令狐嘉树看在韩高靖的份上也自会与若臻一生爱重相守。再者,就论云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交谊而言,两个女子都是烹饪高手,虽然所做的食物迥然不同,但都是云津所深羡的,她谁的饭也没少吃。她也总不该厚此薄彼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怪怪的。
便在此时,韩江向她一笑,道:“顾参军,不如你我先行吧。”
云津忙不迭的点头,二人便即辞去。
韩高靖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离去背影,默默无言。令狐嘉树乃是明察秋毫的,觉察到韩高靖眼神疑惑,便也默默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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