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旧居
马车从威烈将军府所处的宣平坊出发,沿青龙大街向西行,中间经过令狐嘉树、姜恪等人居住的崇庆坊,北望旧日雍都官署所在的子城以及纵贯雍都南北的朱雀大街,向南可望见位于青龙街南面的西市的时候,再向北走两个坊就到了从前顾谯所居的丰乐坊。
马车在停下来路过坑洼的地方晃动了一下,引得云津一阵不适,胃里微微地翻腾,她忙用手按住胸口。
“自戎狄之乱后,这路长久失修。这就到了,再忍一下。”韩高靖忙搂住她肩膀,稳住了她晃动的身子。
从显德三年戎兵洗劫以来,雍都又经历夺回武关,平定陇西之战,别说是这些大街小路无暇顾及,便是宫城也早已一片荒凉。从前宫城南面的供百官办公的子城由于尚有旧日官员官署零星存在,情况还稍好些。倒是子城东面的崇庆坊、宣平坊、承平坊因为是威烈将军府以及其文武属员聚居处而成为事实上的权利中心,带动旁边的东市,以及青龙大街以南、朱雀大街以东的百姓所居的里坊繁华却胜西面里坊。
雍都城共十二个城门,二十四条主街,近百个里坊。其格局最北边是宫城,宫城以南则是官署所在的子城,此外辖区以南北街——朱雀大街为线,东面属“雍都县”辖区;西面属“清平县”管辖。子城和宫城东西两面,青龙大街以北的里坊,乃王侯将相和百官所居之处,东面多住武将,西面所多住士大夫。但自天子归晋后,这一个局便打破了,因为韩高靖的将军府在东面,于是将军府臣,无论文武则多居东面的里坊中。而青龙大街以南,沿朱雀大街两边居住的则是低等官吏和百姓,而其中隔着青龙街,最靠近文武士大夫所居住丰乐坊的则是延庆坊和庆义坊。
就如今的情况而言,旧日士大夫所居住的丰乐坊、崇贤坊也衰落不少。但青龙街南面的庆义坊、延庆坊等处因为经营南来北往、胡商外客所歇脚的客栈,以及聚居歌姬舞伎而十分繁华,与街北的暗淡呈现出奇异的反差。
云津定了定神,回眸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马车平缓地停了下来,跟来的羽声校尉营戍卫令左安在马车外朗声道:“将军,到了。”
云津下了马车,只见面前是一处院落,杂处在丰乐坊整齐排开的屋舍之间,总觉似曾相识。只因自戎兵去后,许多里坊都重修了,早非昔日旧貌。她也是看了黑漆大门上所书“顾宅”两个大字,才知道这原来竟是她的故居。那昔日她生长此处,后来化为一片瓦砾的故居,如今重新出现在眼前。不用问,她也知道这是韩高靖的手笔。
她慢慢走到门前,早有随从上前将大门推开了。云津回头,却见韩高靖仍然站在马车旁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云津抿嘴一笑,道:“威烈将军阁下,不知肯降尊纡贵、赏光驾临寒舍否?”
韩高靖故意挑了挑眉,依然笑着,却做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道:“那就勉为其难吧。”
云津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大门,却见院中情形大致一如从前,过了影壁,迎面是五间清厦,西面庖厨,东面厢房,门前长廊缭绕藤萝,一条小径直通影壁前,小径两旁篱笆围城的花圃,此时天寒,只盛开几株红梅,青青瘦竹随意点染在墙边檐下,经冬苍翠,郁郁葱葱。就连南墙下的槐、梓等树,虽不是从前的那些,但也彷如从前。
“我打听到了令尊所爱的花草,怕冬天不易存活,等春天当季之时再行移植”。
不知何时韩高靖已来至身后,轻轻解释。
云津怔怔地立在风中,也不回头,叹道:“你何必如此呢?其实我一个人,也不需要什么住处。”
韩高靖听出了她话音中的伤感,满怀歉疚说道:“是我疏忽了,只想着等我们成婚的时候,想让你从旧宅中出嫁。没想到会令你触景生情。”
云津回首,含情凝睇望着他:“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觉得太浪费了。”
韩高靖摇头:“怎么是浪费,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嫁过去。”
“仲勉,我能和你说句知心的话吗?”云津默然道:“其实,我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不一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总是有求于她的时候才这样称他的字。他心里一荡,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不令她说出口:“这些话你从今以后都不必再说了。从前我没想清楚,所以在晋阳的时候没答应让你做正妻,以至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你还想再错过?”
云津听了不忍伤他,便嫣然一笑:“多谢你费心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从前家中的样子的?”
韩高靖含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这你就别管了,我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而且等我们成婚之时,我还要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云津轻飘飘地瞧了他一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韩高靖笑而不宣:“走吧,去里面看看。”
云津走进屋来的格局大致是不差的,但是其中的摆设迥非从前,于是她便明白,她家中的格局一来与其他清寒士大夫家相同,大致有所参照,但毕竟其中细节不同,比如院中的花草和分区。但大约总有从前与她父亲交往的旧友可以打听得出。然而韩高靖素来是个公而忘私、严正刚毅的,此时一家一家的打听她从前的旧居格局,他是怎么做得出来的?
念及此处,云津心中一热,便展颜欢笑道:“你知道吗?我父亲总爱在这正厅里,靠着轩窗,对着这竹菊,与罗先生纵论天下大事。我和小弟沽了酒来,罗先生极爱饮酒,好酒劣酒不拘。有时谈着谈着就深夜了,两个人便又赏着满天星斗、一轮清辉,说些天地日月的话。其实罗先生是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坊的,即便夜深归去也不算‘犯夜’,可他多半仍会留下来,与父亲夜话。罗先生没有妻子儿女,便把我们当做子女来对待,他对我倾囊相授,我如今所知的大抵都是他所教的。”
韩高靖便隐隐带着几分宠溺地笑看着她:“哦,怪不得我们的顾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来是有高人指点啊。”
“要不你再让顾先生继续幕府议事,为你出谋划策?”
虽然云津是开玩笑的话,韩高靖却正色地回绝了:“出谋划策是可以的,但是幕府议事就免了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们到底还要顾忌一下那些文武大夫们的看法。他们能容忍主母背幕后干涉政务,却绝忍不了内眷跑到前堂来议事。”
“看你吓的,我自然依你。”云津咬着口唇,调侃似的说道:“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生怕我上了议事堂就真相大白了?”
韩高靖倏地变了脸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笑着搂过她:“哪会有什么事?就是有,也瞒不过你这女中神算啊。”
云津暗自叹了口气,一间一间的屋子都看遍了,其中陈设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此时韩高靖早就出至院中,叫了跟来的家仆,命叫几个将军府中的人来负责这里的日常洒扫起居。云津听了,以如今未有人居为由拒绝,韩高靖哪里听她的,到底拨了数名仆婢前来,并说定此间当差的薪俸加一半。云津便也无可如何了。
“走吧,上车。”韩高靖道:“要不你带我去西市看看。”
“西市有什么好看的?”云津诧异道,想不到他堂堂一个将军居然爱逛街。
“看看你有什么可买的啊。何况我自来雍都,还从未到市街去见识见识呢。”
云津暗中替他算了算,那么可见他自二十一岁离开冀州后,大约是没什么时间逛街市了。且不说初来雍都,效力天子,且他必然会暗中积蓄力量,自然无暇,就是后来,大半的时间在守长城、距北狄,更没机会了。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去了。”云津忽然想起他遇刺的事情,自那之后,令狐嘉树更增派了明卫暗卫,对于他的出行路线也是控制得紧,甚至连饮食都有专人先尝,她怎么敢带着他去人员混杂的市坊之间乱逛。
韩高靖见她拒绝,也明白了过来,想到令狐嘉树,便道:“你知道令狐现在哪里吗?”
见云津摇摇头,他便悄悄道:“他最近迷上了延庆坊的一个女人,但凡有空连家都不回,只去那里。”
延庆坊?那不是个乐户?云津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走,我们去看看那到底是是个什么女人,把他迷成那样。”
说罢不等云津表态,便拉她上了马车。云津倒也不抗拒,虽说是乐户,可毕竟是令狐嘉树看上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怎么也得和晋阳城中“长乐坊”那里的乐伎似的吧,至少明面上吧,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才是。
及至于去了,不要说云津觉得惊诧不已,就是韩高靖也觉出乎意料。
左安上前去敲了半天门,却见来应门的不过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青衫布衣,倒有几分姿色风韵,虽也礼数周到,可是面上清清冷冷的,全不像个歌姬舞伎。起初云津还以为这女子乃是那女乐家的家人。直到那边戍卫令左安见他二人面如平素,可也猜到大概是心里疑惑的,悄悄赶到韩高靖身边道:“令狐校尉最近看上的这个,是个良家妇人。”
二人这才确信,来应门那女子就是令狐嘉树最近迷上的女人,虽住延庆坊,但并不是个乐户。
令狐嘉树原本听见是左安的声音,也不以为意,犹在起居室中恣意饮酒,待听见说是韩高靖来了,便忙着起身出门来迎接,等到了院子里,却见云津也来了,便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将军和先生来此,多有怠慢,失敬失敬。”
云津见他这样一个人竟然用此客套话来应人,倒觉得新鲜。这时节令狐嘉树早唤着那女子的名字——“素容”,命她过来见礼,又微笑着吩咐去置办些酒菜来。
那女子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润笑意:“既是贵客来此,只恐我这的饮食简素,不如我这就去芙蓉楼叫一桌菜吧。”
“不必了,你的家常手艺就好。”令狐嘉树向那素容摆了摆手,又转向韩高靖二人:“将军别嫌弃,尝尝这寻常人家的野味吧。”
一边说着一边就招呼韩高靖和云津进正房去,又叫回头命左安去叫了附近酒楼上的饭菜招待跟来的戍卫随从,叫记在他账上。
云津悄悄向韩高靖道:“你见过这样的令狐校尉吗?像不像个求田问舍的安乐翁?”
韩高靖会心一笑:“是啊,我听见人说令狐教个女人给迷住了,还以为是怎样的国色呢?”
两人正悄悄嘀咕着,令狐嘉树早已上前开了门,请二人进了正厅入座。俨然家主模样,云津见了又是偷偷暗笑。
令狐嘉树自小见惯花丛、阅人无数,这些年也不见对谁用过心,就连宛珠那样的他也没看上。忽然到了几近而立之年才被个女人迷住了,世人皆道指不定是个什么天仙呢。谁知一见之下不过中人以上姿色,且性情初看有些冷淡,再看稍好了些,可也只是寻常妇人的温和素雅,并无惊世绝艳的风华,而且也不是个二八年华的,于是都暗觉奇怪。
云津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见惯世间风花雪月、惊艳芳华的令狐嘉树,只有在这样一个寻常而又不寻常的女子的这间民家小院里才找到了久违的光阴静好,岁月安稳。
那素容的的饭食虽做得家常,滋味却好。韩高靖连连夸赞,令狐嘉树便忙客气谦虚着说什么“家常无味”、“简陋不堪”之类的话,一副主人口吻。当然令狐嘉树也并不得意忘形,凡韩高靖和云津入口的饭菜,皆是他尝过之后才令呈上的。素容只在旁边布菜,笑容软柔仿佛春风拂面,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瞧着令狐嘉树移不开。又见云津胃口不大好似的,便贴心的给夹了点小菜:“顾先生尝尝这个,这是入冬至前的腌菜,此时已大入味了,虽是草民粗味,酸酸的倒能开胃。”
云津见她笑容全不似初见时的冷淡,且言语也大意趣,知道她是有些来历的,正想着,却见她来布菜,略一沉吟,便拣来吃了,确实十分有滋味。
直到日暮时分,宾主才尽兴而去。令狐嘉树辞了素容,也要回崇庆坊,那里距离韩高靖近一些,夜里若有事总方便些。
韩高靖便让云津乘车,他改乘马。一行人沿朱雀大街迆逦北行。
“就这个了?”韩高靖忽然问。
令狐嘉树想了一想道:“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同素容在一起,心里就安宁。”
“接去崇庆坊吧。你的身份特殊,那里云龙混杂。”
令狐嘉树道:“延庆坊那地方,上至名流,下至平民、胡人、戎人都有。我去那里本为了观察其中三教九流的情况。选择素容,也不过因她家世清白,且孤身一人,背后没有牵扯什么势力。就算是我利用她吧,可谁知竟食髓知味,倒舍不得那里了。接去崇庆坊容易,只怕就没了那滋味。”
韩高靖暗自叹息,脸上倒显不出什么:“她年龄也不小了吧。可有夫婿?”
令狐嘉树笑道:“将军取笑了,我还没有下作到偷窃有夫之妇的地步。她出身倒还不错,早年嫁了个羽林郎,可是戎狄之乱后,那羽林郎去了晋阳,为了前途在晋阳另娶了。那人倒也坦荡,一早就送来了‘和离书’。她一个人带个孩子生活不易,我便常接济她。她起初不肯,架不住我脸皮厚,她就默认了。”
是个弃妇,还带着前夫的孩子。人家起初还不肯,是令狐死皮赖脸靠上去的。韩高靖不由便好笑起来:“令狐,你是不是从小被女人捧着,惯坏了。觉得容易到手的女人没意思了,所以好容易有个看不上你的,你难得尝尝上杆子的滋味,觉得刺激是不是?”
令狐嘉树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也说不准啊,所以更不敢接去崇庆坊了。万一我哪天反过味来,她倒离不开我了,那可就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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