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弥留后事
韩高靖伤口中的血终于止住时,他已经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发着高烧,已是昏昏然神志不清。两名从雍都来的名医,以及先前那位常年追随韩高靖的随行医官也都神情萧索地摇了头。令狐嘉树知道再也不能等了,便下令手下都尉,任何人不准出此庄园,一旦有变,一切听命于顾云津。
他临行前对云津道:“我已经派出人去了宁武,五公子不过几日就到了。我得亲自去找‘鹞鹰’,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云津忍着难以抑制的悲痛,道:“你放心,这里有我。”
令狐嘉树心中从未有过的凄凉:“以你的心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在这里,你必然会拼尽全力守护。可是,有句话我早想和你说,却不知怎么说,今日便直说了吧。”
云津问:“什么话?”
令狐嘉树定了定心神:“将军如果这次大难不死,你就遂了他的愿吧。”
云津心里惘惘的,仿佛韩高靖当真脱离险境了似的,她重重点了点头,也就算是答应了。
“他素有大志,从来没对谁用过这样的心思。”令狐嘉树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即便不娶妻,大可以纳个妾,此时若有子嗣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慌乱。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别的意思。”
令狐嘉树的话令云津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她不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情意,可是她也从未将他作为一个明明可以坐享妻妾的将军,却始终孑然一身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多年前是有过姬妾的,只不过都被他打发了,她以为他之所以遣散她们,除了摆脱冀州的拖累外,大概还是因为不是他满意的人吧。他离开冀州后,没听说过身边有什么女人,只怕是因为常年在外守城攻战没有时间。那些自然都是与云津无关的。但此后到了雍都,他其实可以享受室家之乐的,可是他仍然还是孤身一人,她却从来不觉得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关于他对正妻的想法,她只从他曾说过的话里隐隐觉出大概有过什么隐衷致令他不愿娶妻。那时候在晋阳,她有时间胡思乱想,便猜到可能是因为那个叫“英萝”的女子伤到了他,也或许他还在等她。当然了,如果要纳妾的话,他完全可以随意得多。如今听令狐嘉树话里的意思,近年来他连个女人也没有,其实是因为她。
他是生而为取天下者,从不因私废公,她怎么也没想到会为了和她的这点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令狐嘉树走后,云津日夜守在韩高靖身边,同时为了掩人耳目命口风极严的亲信从附近购入美酒,并命庄园中的侍女常常吹拉弹唱,又以宴席的标准准备每日的伙食,常常去附近采购各种食材。无论是韩高靖的人还是暗中打探此间情况的人,见此都以为韩高靖驻扎于庄园,不过是在去北三营之前,暂于此处享游乐之兴。
所以当发着高烧,偶尔醒来的韩高靖便隐隐听到那渺渺歌声、丝竹妙音。然而那悦耳的声乐之美,却与床前愁眉不展的女子呈现出强烈的反差来。
“你醒了?”本已经靠在床沿上沉沉睡去的云津,忽然睁开了眼,慌忙拿了茶水来,用羹匙轻轻喂了他几口水。再去摸他的头,却发现依然是滚烫滚烫的,便欲叫医官前来。
韩高靖却伸出一只手来,无力地抓住了抓她的手臂,摇了摇头。
“不要叫人,听我说。”他艰难地发声。
云津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他是不是要交代什么。
果然沉默许久,攒足了力气的韩高靖低语说道:“去把阿江叫来,主持大事。”
云津一听这话,声音都变了:“已经去叫了,就快到了。”
“回雍都控制住局面,与郭长史议定了再发丧。”
此言一出,竟是交代后事,字字不祥,也字字戳在云津的心尖上,她顿时泪水涔涔而下。
又听韩高靖喘了半天才道:“令姜恪继续出征陇西,不可回来奔丧,直到荡平陇西方可还军。告诉阿江,文武之事,多听郭令颐和姜恪的。此二人心怀大志,是坦荡赤诚的君子,大可放心去用。”
云津擦了眼泪转过脸看着他,犹自镇静,说道:“好。”
韩高靖闭上眼睛,许久不曾言语,云津独自在这夜色里咀嚼着他话里的意味,眼泪又落了下来,而且越擦越多,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止不住。
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微微侧过头来看向云津:“阿江不是这块料,以后要依靠的还是你和令狐。”
“你放心。”云津收起眼泪,隐藏了哀伤的神色,拿了巾帕蘸了温水去擦他的脸和前胸,总觉得还可以把温度降下来。
他忽然向她温柔地一笑:“可惜了,我当初应该娶了你才是。”
云津也温柔地看着他笑:“那你快快好了,就娶了我吧。”
韩高靖脸上神色却是无边恓惶落寞,伸出手来抓住她的一缕头发,轻轻用手指拈着:“我死之后,韩江未必镇得住那些人,他们也不会许你再上堂议事了。你嫁给他,用你的智谋辅佐他,于你二人两处相宜。”
云津再也禁不住,眼泪喷薄而出:“我不要上堂议事,我也不要什么谋取天下,辅佐什么主君,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遂你的愿,我愿意天天伴着你,给你洗衣做饭,主持中馈,给你生下很多很多子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总之再也不离开你。”
“说话算数吗?”韩高靖笑得甜蜜幸福的样子。
云津拼命点头:“算数,算数。只要你好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韩高靖竟然有力气点了点头,说出来的话却令云津挖肝掏肺般的疼:“取了纸笔来,把我说的话记下来,等回了雍都加盖威烈将军印。稳定局势后,出示给众文武。”
说罢,拈着她发丝的手就此一垂,再也没有言语。
云津呆呆地看着他,闭眼沉睡的韩高靖原来并不像平时那般的威严刚毅,其实他的脸很好看,睡着了就没有那种与人疏离的距离感。她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庞,触手温热而富有弹性,他的睡颜竟有一种无邪的纯粹。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的大叫医官前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但医官来了,同时随着“砰”地一声门响,便即冲了进来的还有韩江。
医官看视把脉的过程中,韩江也是同样呆呆的看着他的兄长,他那个从来都威动天下、掌控一切的兄长,此时正虚弱地、命悬一线地躺在病榻上。被层层包裹了的前胸上的伤口,还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色来。
自从去岁上元佳节丢失了烛萤以来,他一直对韩高靖心怀芥蒂。只因那是他最最爱重的兄长,他才没有继续发作,但是怨恨却重重地埋在心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兄弟二人相见之后,也只是谈公事,谈完公事之后韩高靖无论说什么,他总是沉默不语。
他以为他会怨恨兄长一辈子的,可是此刻,他心里能回想起的,却都是那些从小兄友弟恭、相亲相护的往事。
那天夜里,韩江喝了不少酒,他神情漠然而凄凉,坐在韩高靖门前的台阶上,仰看如水夜色、浩荡天空,问:“我兄长醒着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说让你主持大局,文武之事听平戎将军和郭长史的。”云津顿了顿,又道:“所依靠的自然是令狐校尉。”
“嗯。”韩江问:“就没有了?”
云津失了一会神,淡淡地道:“他说以后那些人是不会允许我上堂议事了。让我嫁给你,名正言顺地辅佐你。”
韩江转过脸来,先是木然地,后来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云津:“他这么说?”
云津点点头:“是。我都记下来了,改日正式起草个文书,回雍都就加盖将军印,到时候公示于文武众属。”
“那你答应了?”
云津看着韩江,面沉如水:“如果是你,你能够拒绝吗?”
韩江脸上带着说不上是讥诮还是嫌恶还是悲悯的笑,将脸凑过来,近得那脸上的笑容都氤氲模糊起来:“我以为你会和他同生共死呢。”
“我没那么想,我答应他了。”云津的话平淡如水。
“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兄长,没有人那么纵容一个女人的。”韩江淡漠的语气传入云津已经有些模糊的视听中:“就连我这样一个不顾礼俗的人都不可能做到。”
云津点头叹息,语气却是无比平和:“可你不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以完成你兄长的心愿为终生的依托。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遵从他的意愿,嫁给你,穷尽我的一生心力去辅佐你,直到天下太平。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没有心的,他在哪我的心就在哪。”
她又想起韩高靖那句“于你二人,两处相宜”的话来,差点忍不住就在韩江面前掉下眼泪来,可是到底还是忍住了。
于是两人良久默然,那些云津安排的丝竹声也停歇下来,连夜空中也飘荡着无边寂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津只记得月亮都已经划过中天,夜晚的水汽已经凝成冷露,韩江忽然说起他们从前的事情来:“我母亲是商户之女,虽然我外祖家是巨富,可是因为家族中从未出过士大夫,那个时候还不像今天,世代经商的人家即便再富有,也没有半分地位。如果她看上的是一般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看上的是我父亲。而我父亲出身世家,当时已经是冀州牧,他虽然风流,却十分惧内。兄长的母亲,因为出身不错,也是勉勉强强地做了个侧室,还不受大夫人的待见,我母亲却是连冀州牧的府门都没踏进去过。”
云津从前就猜到韩江一定有什么特殊的身世,却原来也是个因父母身份不匹配而酿成的悲哀苦果。
“但我好歹是韩氏的血脉,父亲还是说服了大夫人将刚一出生的我接进了冀州牧府里。我虽进了父亲的家,可是从那之后,我就等于无母又无父了。父亲因为我的出身,并不待见我,我小时候不但不能跟韩纪勋比,不能跟兄长比,甚至连令狐家的两个儿子也比我在父亲那里得脸得多。就连我的名字,也拟得不如四个兄长,像兄长们的名字都是精心取字,到了我,因母亲姓江,就随便叫了韩江。而我母亲,我一年中只能见她一次,只有她生日的时候,父亲才允许我去那个别院外宅里探望她一次,就这样还常常受到大夫人的言语讥刺。母亲是个哀怨的妇人,就她生日那天我好容易去了,也不能好生过,见得最多的是她的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不用再一年一度地看她以泪洗面了,因为她死了。”
说到这里,韩江声音就不对了。他瞧着在秋风里簌簌摇动的庭树,半日没言语。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恢复了冷静平和:“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多亏了兄长,他就像父亲般教导我、爱护我,告诉我男儿要有大志,不要流连于琐碎小事消磨了意志,不要沉溺于欢喜悲哀而堕了志气胸襟。就连读书骑射的事情,我父亲是一次也没伸手过,任由我自生自灭,全是兄长在手把手的教我。其实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从小就稳重练达,不像我常常不尊礼法,露出狂态,让父亲更加厌恶我。也多亏了他的母亲,常常照顾我的衣食起居,为此还让大夫人多次挤兑。直到后来,兄长十八岁的时候,也没了母亲,我们相依为命,到了他二十一岁,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就借着韩纪勋夺了英萝的事情离家了。”
韩江娓娓说着他们的往事,那诉说是毫无目的的,也并不是为了讲给谁听,只是将他心底律动的回忆用话语剥离出来,也许他只是想说给自己听,而刚好在旁边也坐着的是云津罢了。
“你能告诉我他的母亲是怎样去世的吗?”
韩江不由目光泠然,道:“是我父亲和豫州牧虞寿常大战的时候,因为常驻涿县,便把兄长的母亲接了去在身边服侍起居。有一次战事正酣,豫州牧却派兵围攻涿县,原本留守涿县的韩纪勋却带着人独自跑了,倒是没损一兵一卒就跑得远远的。兄长得知后便来驰援涿县,到了才知来涿县的其实是豫州牧的大股兵马,他们知道兄长得知母亲被围总会来救的,早就设下圈套,还是个心知肚明却也必须钻的圈套。于是兄长便被围困涿县,血战数日不得出。兄长的母亲,为了不连累兄长,也怕被敌兵所俘而致令家族蒙羞,便当着兄长的面用一把匕首自刺而亡。”
云津不由便把手伸进袖袋中摩挲着那把錾刻有“溯游”二字的匕首,那是韩高靖的母亲自杀而亡的匕首,如今在她的手里。
“其实兄长的母亲是对的,后来长姐冒险带人来救走了兄长。父亲的另外一个姬妾后来却被俘,被豫州牧羞辱之后随手丢给了他手下的一个粗人做了侍妾。问题是只要两州有点风吹草动,豫州牧和他手下的文武们就拿出这件事来给父亲点点眼,这令我父亲多年来恨恨不已。那个姬妾刚好是四兄长的母亲,从此父亲看见四兄长就恨不打一处来,远远发配到个偏远郡县,眼不见为净。而兄长本来就能征善战,又因为母亲以死守节更加受父亲重视。就连离家之后,父亲也是牵挂不已,拜托雍都的相知为他的前程铺路。如果韩纪勋不是嫡子,他几个舅舅有势力,他是没办法和兄长争的。”
云津不由想起,她和韩高靖初相识的那个晚上,他在宣武门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我是花了大价钱把你赎回来的,以后再遇着这事不如忍辱偷生。贞洁什么的,比起命来,实在不值什么”。这大约都是他从亡母之痛中得来的血泪教训吧,未免她重蹈覆辙,告诫于她。
他还说过“我命微如草,何处不可生”,可是韩高靖,此时此刻你的命已经微如弱草了,能不能何处皆可生呢?
云津的心再一次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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