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温柔如梦
显德四年十月,已故典酒吏的女儿——乔氏女来西河别馆的时候,距离上次于“风烟馆”得见杨灏,已是一个月之后了。西河馆的管事家宰早得了杨灏之令,吩咐人将乔氏女引入了藏酒库房中。
西河馆家宰当然不会亲自导引一个小小典酒吏的女儿,虽然他并非国公府的家宰,不过是个别馆中的得宠执事,在晋阳也是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
乔氏女被领进西河别馆的后苑中,曲曲折折而行,若非有人导引,只怕会迷路。至于园中的景致,这一路走来,虽然目不斜视,也无暇观看,但也大约领略到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绚丽精致。最后她被领到一个座爬满藤萝薜荔的假山前,又转过假山,才见一座镶了铜环大木门的山洞赫然在前。
乔氏女见了这藏酒处,不觉频频点头。藏酒之处,又要通风,又得是避免阳光直射的荫蔽处,又要凉爽不闷热。而此处环绕湖水,那座小山远处甚至还引来活水自上而下流经小山,落入湖中,自然清凉不热,此时已是肃霜萧瑟的初冬,自然显不出好处,但一到暑热之际便知凉爽对于藏酒有多么重要。且为了藏酒处的通风,那山洞两面皆是凿穿了设有精美琐窗的,可以按时开窗通风。
门没有锁,那家仆为她打开门,便放她进去。
乔氏女回头问道:“藏酒重地,妾一人进入不合适,请执事同入。”
那家仆忙陪笑道:“里面自然有人接应。”
乔氏女这才恍然大悟,虽是别馆,但国公世子的家仆分工自然是清楚的,
于是不再迟疑,便即入内。
甫一进入,便见这藏酒山洞,与别处不同。入门之后,先是设有帘笼纱幕,里面有藤桌木椅,西域精美地毯,沉香木榻,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壶樽爵觥、杯盘碗盏,甚至矮脚桌上已摆好了精美饮食。两旁所凿的轩窗十分大,不但通风,且可采光,竟是一个布置舒适的品酒佳处。
而乔氏女面前迎面看到的是一架大屏风,她转过屏风才看见通往藏酒库的门户,那门此刻正开着,里面虽有小窗,但光线有限,黑黢黢的。外面虽然水声喧哗,里面却万籁俱寂。
她没见到来接引的人,正犹豫着不敢进,却听里面人道:“自己进来吧,我们就不必拘泥那些接引的虚礼了。”
乔氏女心下一惊,里面的人竟然就是晋国公世子杨灏。容不得迟疑,她就自己踏入其中。
进来了才见杨灏正背对着她,在如河岸般整齐码在这库中的数也数不清的酒坛前负手而立。她自幼随父亲学习制酒、饮酒之道,见了这无数的珍奇美酒,一时之间那些百转千回、万千纷纭的丰厚醇香迎面而来。饶是她见惯各色美酒,也惊异于这酒国醴乡,不似人间得见,只合天上才有。
乔氏女震惊不已,杨灏却已转过身来,面对她说道:“你看我所藏的这些酒,还有点能入眼的?”
乔氏女收敛了神色,一边行屈膝礼,一边叹道:“岂止入眼,都是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杨灏笑了:“女公子何必自谦。这些酒其实我也不懂,都是他们送的。他们只见我爱饮几杯,却不知美酒于我,本没什么区别,倒是糟蹋了。不如你来帮我区辨区辨,记下来。告诉他们,我什么情形下该饮怎么饮什么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酒。”
乔氏女倒吸一口气:“要想全部记录清楚,需要世子家中酒官相助,且没有半月十天,也记不完。”
“半月十天就半月十天,多久都没关系。平川先生那里,我自会派人相告。”
乔氏女点点头:“那请贵府酒官前来吧,这就可以开始。”
杨灏却道:“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明日自然有家仆来协助,今日请你来品一品我新得的葡萄酒吧。就用你那日所说的冰镇之法。”
乔氏女便道:“葡萄美酒虽好,冰镇之法,却于时节不相宜……”
她正说着,却见杨灏已向外走去,只好闭了嘴,跟着进了先前那品酒之处。
不知何时已有人将火炉送了进来,这清凉山洞便荡漾起一片温暖,而主位的矮脚食案和侧面临近的桌案上,已放了夜光杯、玛瑙壶。
杨灏自己在主位前盘膝坐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请坐。”
乔氏女便在另一张食案前垂手肃坐,并没有侍奉的人,两桌紧挨着,杨灏便隔了桌亲自来为她执壶倒酒。乔氏女岂肯,忙起身去接酒壶,却被杨灏用手格开了。
“女公子今日是客,请让我尽一尽东道主的职责。”
乔氏女无法,只得挺身端坐,向他敬酒祝寿,待他饮尽,方才自饮。
“这酒如何?”杨灏问。
乔氏女只觉二人于幽室中饮酒,氛围怪异,令她心神不宁,说话时已没了日前的神采,略有些心不在焉地道:“的确是难得的佳酿,这并非嘉峪关以东的品类,想必是域外佳品。”
杨灏道:“你说的果然不错,这是波斯进贡来的,与别处可有不同?”
乔氏女见问,恢复了那日神采,便道:“想必是这酒的产地十分干旱,且日间极热,而夜间极寒,更有甚于西域。是以此酒并无嘉峪关内外之酒的微微酸涩之味。因这特殊的极热极寒极干旱的物候特征,且葡萄的芬芳、清冽相互融合,各种味道未有丝毫间隔,醇厚无比,而且色泽红艳,也非一般的西域之品可比。这酒入口醇香,而余味无穷,初觉微苦,后味则甘。”
杨灏对于她的评酒不置一词,只是笑了笑说道:“这酒说的有点像一个人。”
乔氏女见杨灏若有所思,只当是这酒令他想起了什么内心思念的故人,也不好说什么,可见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刺刺地看到她的脸上,只好敷衍说道:“酒与人,都属天地万物,乃造化所钟,自然有相似之道。”
杨灏瞧着她,笑的有些异样:“你不但是个酒中高手,其实也是个论道高手。”
乔氏女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说道:“小时候跟着祖父读了两卷书,常听他和一些隐居荆樊之间的贤士高谈阔论,记住了几句,其实都是些于事无补的空谈罢了。”
杨灏目光直掠过来:“他们都谈些什么?”
乔氏女想了想道:“天地万物、日月星辰,什么都谈。大多是什么‘道生一’啦,“大音希声”啦,庄子‘秋水篇’,‘梦为蝴蝶’什么的,有时也会谈些天道人心的。”
杨灏点点头,大概明白了这是一群怎样的人,便不再感兴趣,忽然转了话题:“这酒……其实很像你。”
乔氏女一时愣怔:“世子说什么?”
杨灏径直看向她道:“醇厚柔和,而又余味无穷,不是很像你吗?”
乔氏女来不及移开看向杨灏的目光,就那样定定地四目相对,半日没动。她先是面白如纸,随即面红如丹,忙低下头不再说话。
杨灏却已来至她身旁,先是站在她身后看她端着身子凝然不动,便长吁一口气,在她身后靠着她坐了下来。乔氏女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男子气息从背后袭来,瞬间那气息便从头到脚地笼罩了她,仿佛暮春暖日里的熏风,吹得她从未有过的四体酥软、心动神摇。她竟如梦初醒般,深吸一口气,便欲起身。
杨灏哪容她走,顺手拉住她手臂,沉声道:“坐下。”
杨灏平日看起来不过是个和光同尘的贵公子,他与人相处并不格外严肃,有着在其身份地位而言难得的随和。不了解他的人总觉得他易于交往,常有如沐春风之感。然而他不笑的时候,竟这样令人望而生畏。乔氏女见了他这样,不由自主地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杨灏就端起她刚刚饮剩的酒杯,用手轻摇。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将杯中残酒饮尽,又道:“倒酒。”
乔氏女见他目光中饱含一种不可言说的浓郁意味,心里一颤。便顺从地倒了一杯奉与他,尽管看上去尚且平静,举起杯子的手却微微抖着。
杨灏去接那酒的时候,忽然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此前肃然深沉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笑,手臂不需用力,只略微一扯,她身姿立时不稳,轻飘飘地跌入他怀中,那整杯的葡萄美酒顿时倾洒在她的衣襟上,绚烂如花。
一直不吭声的乔氏女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仰慕世子是当世英雄,可是如今家父去世未足周年……”
杨灏听了她的话,心里仿佛一阵暖流滑过,如春雨酥润,如三春载阳,如饮过天泉凤醴,如触摸呢绒温软。他温言开释道:“乱世儿女,讲这些做什么?你是未嫁之女,守孝期间不可出门谋生。可你不还是得去为平川先生做事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过一个是食,一个是色罢了,不都是人生来的本性吗?”
“可是……”
杨灏忽然十分畅快地大笑:“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你心里很爱慕我不是吗?”
乔氏女一阵慌乱:“世子如何得知?”
杨灏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乔氏女低头不语,犹豫半晌,才声如蚊蚋道:“不要在这里。”
“为何不在这里?你我因酒相识、以酒相知。”杨灏伸手拥过她柔若无骨的娇美身躯,在她耳边低语:“而且这里——里面很安静,可是外面水声喧嚣,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这本是杨灏为了解除她担忧的话,乔氏女听了却面色绯红,别过脸去,伸手推拒,却并不真心地用力挣脱。杨灏见了她这欲迎还拒、娇羞无限的情态,只觉心中柔情顿时融化成一池春水。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和耐心,抚慰她、对待她。
甚至后来,她的嫣红落在他白绸的寝衣上,他便将那一幅白绸撕下、折好,纳于袖袋中。日光渐斜,照到轩窗内的阳光却红滟滟的,布满整个空间,仿佛夕阳下的流波摇动。
杨灏将衣衫轻为她披上,这朴素衣料制成的裌衫,竟也丝毫不掩她如珠玉般的温润光华。他心里莫名地冒出“荆钗裙布”四个字来,想不到这四个寻常字眼竟会令人生出如此美好的情愫。他又记起三次与她见面,她大约都是这样的一身装扮,温柔浅淡的布衣,简单挽系的发髻。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这样一个衣饰简素的女子。从前那些女子,哪个不是精心装饰了送来的?他心里一阵异样的悸动,伸手拥着她,抚弄着她散落的长发,这真是秾丽异常的一头秀发,令他爱不释手。
“你姓乔是吗?”
“嗯。”
“你叫什么名字?”
乔氏女目光流转,柔和轻倩,脸上一片温婉而俏丽的情动之色,却故意似的,不肯告诉他。
“不说也罢,我给你取一个吧。”杨灏竟饶有兴致地思索起来,想了半日才道:“我记得那天你在平川先生那里所咏楚歌中有一句是‘何日英雄兮之降如梦维尔盛德兮喻我黎庶’,你又这样温柔如梦,便叫梦喻可好?”
“既是英雄赐名,”乔氏女顿了顿,如水目光又流泻在他眼中,笑容楚楚,“有何不可?”
杨灏听到她的温言软语,心中不由一动,拂开她肩上的衣衫,沉醉在那冰肌玉骨的芳泽与香氛中,竟前所未有地感到意犹未尽。他轻轻将她推倒在白玉般柔软的地毯上,随即倾身覆上。
乔氏女沉浸在杨灏如梦如幻的温存中,但其实待她温存的杨灏在请她来西河馆之前,早命石英查过她了。
石英只用了二十余日,便将她的过往经历打听得一清二楚。从她的出身、在楚地的父母亲族,在雍都的所见所遇、所有行藏都查过了。甚至连她父母和幼弟的墓地都派人去实地看察过。她在雍都时的邻居里巷,也都通过在雍都的眼线一一查知。
“她没什么问题吗?”杨灏淡淡道。
石英摇摇头:“绝对没有问题,她的出身并不低,从小生活优渥,她曾祖父曾任江陵郡守。到她祖父,因为生逢乱世,便赋闲在家,但家境仍很好,一直保持着士大夫的起居排场,所以她识文断字、颇通经史。后来因天元三十七年巴人与荆州牧大战,他们一家便逃往雍都。她祖父在途中去世,而她母亲……她母亲因被巴人士卒所辱,此后一直抑郁寡欢。在雍都她倒是开始抛头露面、当垆卖酒,她父亲托关系在少府谋了个典酒吏的职务,勉强养家。她常往来于雍都和凤县之间,因为凤县有秦川最大的制酒坊。雍都之乱后,她母亲幼弟被戎兵所杀,父亲也抑郁而终。她独自呆在雍都半年,处理了家中存的大部分酒,带着其中一些佳酿来到晋阳。”
“那典酒吏和天子之间的事,可是真的?”
“确实无误,许多人都知道。而且她父亲因为这个被雍都士大夫所深恨。”
杨灏沉默许久,又问:“那她,或者她家里人会不会和荆侯有关?”
石英道:“应该没有,至少没有接触过,不但没有与荆侯有关的线索,与荆候手下文武也没有联系。”
“来晋阳后如何?”
“回世子,她大约资财缺乏,在偏远郊区租赁了一个小院子,既用来住,也在其中酿酒。后来为平川先生做事,宽裕了些,但仍不足以让她在晋阳城中租赁房屋。她一般早来‘风烟馆’,下午早早出城,每日往返。偶尔也会在外采买制酒的原材料,仆派人监视已久,并无任何异常。”
杨灏这才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怜惜:“原来她这样苦,倒是可惜了如此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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