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饮酒有道
杨灏做梦也没想到他还能再遇到那典酒吏的女儿,更加没想到他再遇到她的时候居然还有隐约的印象。
九月的天气,已是深秋。当初的柳叶才黄,如今却是落叶深深,满城的秋雨,凉冷的晋阳。
杨灏下了马车,“风烟馆”的慕容平川闻风而出,亲自在风烟馆门前来迎,恭敬地将杨灏引入园中,择了一处雅致幽静的所在,分宾主坐了,慕容平川便命仆从奉上精雅的时令菜点。
杨灏看着这些色、味、形俱全的菜点,赞道:“还是你们荆州富庶,人也有趣味,这精致享受可算是天下独一了。”
慕容平川自嘲中带着点豁达,哈哈说道:“荆州除了享受大概没别的了,否则也不会让世子打得一败涂地。”
杨灏也笑了:“平川先生这是怪我了?”
慕容平川便亲卫杨灏满上一杯,敬酒祝寿后才道:“荆州之民乃败军之臣,岂敢心怀怨愤,平川倒是倾心敬服世子。”
杨灏仍是那副笑意融融的样子,似乎对于胜败枯荣并不上心:“天下,乃天子之天下,我不过奉天子诏令小小惩戒荆州牧的无心过失。譬如家有长子,自然要敬事君父、约束兄弟,但究竟是骨肉兄弟。如今四海为一家,无论是荆州、晋阳,还是你我之间原本是兄弟,平川先生见外了吧。”
慕容平川道:“世子譬喻解释得通透,下愚之人鼠目寸光,让世子见笑了。”
杨灏便道:“平川先生乃天下间众生仰慕的英豪,杨灏岂能与先生相提并论。”
说罢便向慕容平川敬酒,双方都不再谈及这晋、荆之间的战事,只谈些悬想渴慕、天下奇闻之类的。
家仆便进厅来请示是否应上膳食,慕容平川便点了点头。家仆拍拍手,便有婢仆抬着一张长条矮桌,又将炭炉及上好牛腰肉置于桌案上,有侍者以刀现切牛肉,再由行炙庖厨当场烤炙。此后由婢女捧盘装好,先奉与杨灏,再奉与慕容平川。其间又有侍婢穿梭往来,于二人桌前罗列各种珍馐菜肴汤羹。
杨灏用筷箸夹起一片牛肉,迎着光细细看着,笑道:“平川先生家的庖厨真是神乎其技,这牛肉切的薄如蝉翼,厚薄均匀,丝毫不差啊。”
慕容平川谦道:“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请世子品尝。”
杨灏便将牛肉入口,交口赞道:“这牛肉虽然薄,却烤炙的恰到好处,鲜嫩多汁,口感极佳,不似别处所炙之厚、重、柴、硬,难以下口。”
又有侍女为二人盛上小碗羹汤,慕容平川道声请,忽然想起什么:“有肉无酒,实在大煞风景。”说罢命家仆前来,如是交代一番。
杨灏大感奇怪,指着桌上的酒问道:“先生这酒就十分不俗,怎会说无酒?”
慕容平川一拍额头,道:“这不过开胃之酒,怎么算酒?下愚更有好酒,以奉世子。”
说着便命人撤去了席间之酒,又道:“我近日新得一造酒士,不但于各种佳酿俱各通晓,且深明饮酒之道,便请来为世子佐酒。”
杨灏不觉深为感叹:“怪不得晋阳城中的豪富天天削尖了脑袋往先生这‘风烟馆’里钻,原来先生这里无一不是做到了极致啊,饮酒、品茶、菜肴、景致都是世间难得的啊。”
慕容平川淡淡笑道:“粗浅小道罢了,如何比世子经世治国?”
正说话间,厅门再开,那家仆竟引着一妙龄女子款款走来。那女子娉娉袅袅行至堂下,行礼问安,随后便屈膝跪坐。身后跟来的侍女便将酒壶递到席间侍奉的侍女手中,那侍女便先到杨灏案前倒了酒,又到慕容平川案前奉酒。
慕容平川伸手取酒,问道:“这酒为何不烫热便奉上来?”
那女子便欠身回道:“这是去年秋天我在雍都时,用新秫酿的杜康秫酒,正该配这新炙牛肉方可显出豪兴来。只是炙牛肉本是热食,若再以热酒相佐,口感重叠,佳味难辨。但如以冷酒相配,又不合脾胃之道,是以这酒是温的。这酒才过一载,味道仍不够醇厚融合,若待明年再饮,自有一番佳味,如以三年为期,始能称得上佳酿。事起仓促,请世子和先生勉强凑合。”
慕容平川便转头向杨灏举酒,此时宾主之间酒已敬过三巡,再饮便随意得多了。
杨灏便问那女子:“雍都到晋阳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是怎么带来这些酒的?”
那女子回道:“回世子,原本凭一己之力不能多带的,正赶上威烈将军派人护送最后一批士大夫家眷来晋阳,我便跟着一起来了。”
杨灏不再多问,饮了酒,长叹一声。
慕容平川便问:“是否酒味不佳,不如再换一种吧。”
杨灏摇摇头,犹在叹息:“此酒倒是晋阳常有的秫酒,但不知为何又格外清冽醇香,且正如贵执事所言,以温酒配炙牛肉,滋味更佳。如果这是凑合,那我愿意一直凑合着。”说罢畅快大笑。
慕容平川笑道:“世子不知,她上一回从她家里拿来了一种叫作‘竹青酒’的佳酿,味道十分不错。改日奉上一坛与世子。”
那女子浅浅微笑,虽是制止之言,却语声柔缓:“先生将妾以拙劣技艺所酿之酒奉与世子,妾荣幸无比,但‘竹青酒’并不宜于此时。”
杨灏不由转头看向那女子,见她犹自侃侃而谈:“‘竹青酒’禀赋寒凉,可解暑热,当夏日炎炎,饮此酒可有回雪卧冰之美,犹且不宜多饮。何况如今序属三秋。上次先生不过试饮,且八月天气尚未如此寒凉。”
杨灏便问:“酒也有季节之分?”
那女子点点头:“四季寒暑,天地之道。人处其中,饮食服饰起居皆有物候节气之别。饮酒亦属饮食之道,入口入腹之物,岂能不格外谨慎。饮酒之妙,妙在合时、宜景、入境。”
杨灏一边把玩手中酒杯,一边问道:“那你说说一年四季各该饮何酒?”
那女子从容回道:“春日溶溶,百草摇动、百花盛开,若以花草青汁兑入酒中,酿成百草百藤之酒,味道极佳,且合时令。炎炎夏日,若能以西域葡萄佳酿以桶密封镇入冰中,不但解暑,更助酒意。秋日五行属金,白露为霜,当以金茎露为最佳。冬日天寒,黄酒围炉,不但驱寒,且能开胃。年下有屠苏酒、端午有雄黄酒、寒食有杏花汾酒,中秋有白露饮……不但要合乎季节,实在也应对景对情,方有饮酒之趣,此中之道微妙,当随机而化,没有一定之规。”
杨灏和慕容平平川听她说这些饮酒之道,都入了神,仿若随着她的陈述尝尽了四季美酒,不觉陶醉其中。直到那女子声停,许久才回过味来。
杨灏深深瞧了那女子一眼,忽然问慕容平川:“此女是先生什么人?”
慕容平川一愣:“是管酒事的造酒士。”
杨灏问:“难道不是先生内眷?”
慕容平川笑着摇摇头:“并非内眷,实乃招募的造酒士。”
杨灏一笑,神情便放松下来,看向那女子:“你见过我是不是?”
那女子便即拜伏:“妾尚未谢过世子为亡父献金茎玉酿方于天子之德。妾无一技之长,惟学了些亡父酿酒之法的皮毛,他日当为君献酒,酬谢世子之德。”
杨灏原本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又听了她一大篇子饮酒之道,就有些疑疑惑惑的,此时听她这样说,便完全想起来了:“原来你是平川先生家的人啊,早说嘛。其实你只需向平川先生陈述情由即可,平川先生知会一声,杨某自然从命。何必跑去拦我的车子,让我那几个无知随属唐突了佳人。”
那女子端正姿势,恭敬回道:“可是那时候妾还不认识平川先生。”
慕容平川一听便明白了大体情由,道:“世子忘了,那时候我还在襄樊呢,此后又被世子的十万大军困了好几个月,直到大军撤去,我这才冒着大雨来到晋阳打理此间事务。她确实是一个月前带着一车的酒来我这里毛遂自荐的,我当日还嫌她是个女子,不愿用呢。只是怜她也是荆楚人士,流落至此、无依无靠,这才留下她。谁知一尝她带来的酒,我才知自己无意间竟得一上佳造酒士,我手下这些酿酒的,也有二三十人,从没有一个超过她的。原来世子于她曾有恩惠,那正好向世子敬个酒。”
那女子依命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缓行至杨灏案前,执壶倒酒,双手奉上:“世子于我有大恩,大恩不言谢,惟祝世子四体康健、日月同寿。”
杨灏接了酒饮尽,又道:“你也饮一杯。”
早有侍女递上一个杯新酒,那女子也不推辞,接来便饮了。杨灏细细看她形容,只见她淡扫蛾眉,并不格外装扮,却眉目如画、一派天然。虽说姿容堪称国色,却并无别的美丽女子的骄矜神色,仿佛她并不知自己禀赋丽质。最难得处却是那温雅气度、袅娜风姿。虽是三秋,可杨灏却宛如置身暖春。然而你若说她暖如春阳,却又总觉她如梦相隔,细究之下,又恍若巫山神女,行云行雨、缥缈难踪。
就在杨灏沉浸在那若有若无、令人沉醉的神思中时,那女子却已经退回堂下,如前侍坐。
杨灏心中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异动,忙向慕容平川道:“我记得她是雍都典酒吏的女儿,先生怎么说她是荆楚之人?”
慕容平川一笑,便看向那女子:“还是你自己向世子来说吧。”
那女子便道:“妾本是荆州梓潼人,祖父颇有些积蓄,然那一年巴人侵入荆州,为避战火只得逃亡,祖父死在逃亡路上。父亲是个纨绔子弟,平生并无别的长处,听闻都中少府缺人,便带了家人到雍都,入少府做了典酒吏。典酒吏俸禄微薄,不足以养家,母亲便开了个酒坊,由于母亲体弱,妾便替母亲经营酒坊。原本日子虽清贫却也安静。谁想雍都之乱,母亲幼弟死于此难,父亲与我当时因不在雍都而逃过一劫。但因天子来晋,父亲的职事也丢了,又见家破人亡,便一病不起,不过两个月便亡故了。妾独立支撑酒坊,但却大不如从前,便来晋阳,一为替父完成遗愿,二来晋阳繁华,总能养活自己。”
杨灏见她虽极力平静,但仍掩不住凄凉,也动了怜悯之心,感叹道:“战乱之时,致令佳人蒙尘,这是我等无能啊。”
慕容平川便道:“天下之势,由来已久,国公与世子致力于荡平天下,本是天下英雄,岂可自我菲薄。”
杨灏摇摇头,不再提及此前话题,径向那女子道:“不如过几天到西河馆看看我藏的那些酒,该何时何地何情何境如何去饮。届时细细写给我那几个粗糙的家仆,薪奉加倍。”
那女子忙道:“为世子效些绵薄之力,岂敢要薪奉,只当我回报世子从前的恩惠。”
杨灏听了不再同她说什么,笑向慕容平川道:“平川先生,借你的造酒士用几天可好?”
慕容平川忙道:“世子对她青眼,那是‘风烟馆’的荣幸。”
杨灏道了声谢,忽然转了话题:“近日平川先生生意越做越大了,听闻也同宁武韩江有往来。”
这话问的随意,实则别有微妙玄机,而慕容平川倒也从容大气,话语寻常,像是随便谈论某一桩生意:“的确有些经营上的往来,毕竟西域的通商之路掌握在韩高靖手里,宁武韩江一家独大。我的丝绸、茶酒、各类中原器玩要销往西域,必然要借助韩江。我们中原独爱的西域玛瑙、皮毛、葡萄酒等各色西域佳品也从此路来。何况就荆州豪贵们喜欢的西戎名马,胡人舞姬也还得下愚去经营。”
杨灏道:“哦?荆州人也喜欢战马?可见骑兵也操练的不错。”
语涉军机,慕容平川并不妄言:“骑兵什么的,我一个经商之人并不曾听闻。我所为荆州豪贵经营的西戎马,并非为战,而是为赛马。荆州豪贵皆喜赌马、赛马,引为豪奢竞技。人人争相买马、蓄马,且常常换新马,一听说有良种俊马,是不吝价的。如此以求在众豪富面前赢得赛事、争荣夸耀。就连荆侯和几位公子也常常参与。且赌面极大,动辄千金。不瞒世子说,荆州这一项,一年下来,也够半个骑兵营了。”
杨灏心中自然鄙夷,脸上却依然笑着:“荆州竟如此富庶,可惜我生错了,该生在荆州才是。”
慕容平川道:“世子差矣,享乐之徒如何比荡平乱世的英雄。我们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且放歌饮酒为乐才是。世子不知道,此女擅长楚歌,不如歌一曲为世子助兴如何?”
杨灏与慕容平川再尝佳酿,而那女子歌曰:
南国丹橘兮北方佳木,苍茫天地兮日月淹忽。
独望秋水兮怀思家园,洞庭风波兮至今飘摇。
干戈起舞兮旌旗蔽空,荡荡原野兮岂埋忠魂?
何日英雄兮之降如梦维尔盛德兮喻我黎庶。
歌声渺茫而又沉郁,令杨灏和慕容平川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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